静静的顿河
肖洛霍夫 著
经典名著
类型- 2019.03.28 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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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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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一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莫霍夫的家世,是有悠久历史的。
彼得大帝在位时期,有一次,一艘官船满载着干粮和火药,沿着顿河向亚速海开去。在顿河上游,离霍派尔河口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叫齐高那克的“贼”镇,镇里的哥萨克夜间袭击了官船,把睡梦中的押运兵全都杀死,把干粮和火药抢劫一空,又把船弄沉。
一支军队奉圣旨从沃罗涅日开来,把那个叫齐高那克的“贼”镇烧光,对参加过抢劫官船的哥萨克格杀不赦,把抓住的雅基尔卡大尉和另外四十名哥萨克吊到水上绞刑架上绞死,并且为了震慑下游经常骚动的许多村镇,还让这些吊着死人的绞架顺流朝顿河下游漂去。
十余年后,齐高那克镇那一座座房舍当年冒过炊烟的地方,又住上了外来的和一些劫后余生的哥萨克。市镇又兴旺起来,并且修起了一道防护围子。从那时候起,便有沃罗涅日派的一名皇监和皇探来到这里——那是一个叫莫霍夫·尼基什卡的汉子。他沿街叫卖哥萨克日常生活中各种各样的必需品,如刀柄啦、烟草啦、打火石啦;他收买和出售赃物;每年到沃罗涅日去两次,表面上是去办货,实际上是去报告,说一说,镇上目前还算太平,哥萨克们没有筹划新的骚乱。
就从这个莫霍夫·尼基什卡起,姓莫霍夫的商人世家就一代代传了下来。他们在哥萨克的土地上牢牢地扎下了根。就像野草一样,在镇上结籽,将根扎得深深的,叫你拔都拔不掉;他们虔敬地保存着已经相当破烂的、当年沃罗涅日督军派遣他们的祖先到经常骚乱的镇上来时授予的委任状。如果不是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祖父在世的时候,一场大火把这张委任状连同藏在神龛里的木匣子一起烧掉了的话,这张委任状也许会保存到今天的。祖父因为赌博,弄得倾家荡产;后来家产刚刚有起色,却又被一场大火烧光,所以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不得不从头干起。他埋葬了瘫痪的父亲以后,就做起小本生意。起初是走村串户,收购猪鬃和鹅毛。有五六年的时间,他过着十分穷苦的日子,一文钱一文钱地对邻里乡亲们进行蒙骗和榨取,可是后来却不知怎地一下子由鹅毛小贩谢廖什卡变成了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在镇上开了一个小杂货铺,娶了一位疯疯傻傻的神甫的女儿,得到相当丰厚的陪嫁,又开了一家布店。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经营布匹生意正好赶上好时候。因为顿河左岸的砂石土地又硬又贫瘠,左岸的哥萨克已经在遵照军区政府的命令,整村整村地向右岸迁移了。一个新的克拉司诺库次克镇出现了,并且兴旺起来;在以前地主土地的边界上,在旗尔河、黑河、弗罗洛福克河的两岸,在草原洼地上,直到跟乌克兰村镇为邻的地方,都出现了新的村庄。人们以前为了买东西,要跑到五十俄里以外,有的还要跑远些,可是现在,你瞧,有了布店,那新的松木货架上摆满了崭新的布匹绸缎。就像拉一架三组的手风琴那样,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把他的生意场面拉得大大的,除了布匹绸缎以外,凡是农村简朴的生活中需要的东西,如皮革品、盐、煤油、针线纽扣之类,全都出卖。近来还卖起了农业机械。阿克塞工厂里出产的割麦机、播种机、犁、风车、选种机,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绿色门面的、夏季里依然很凉爽的店铺旁边。捞别人口袋里的钱是不容易的,可是精明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靠做生意显然捞了不少钱。三年以后,他开了一座粮栈,又过了一年,原配妻子去世后,又修起了一座机器磨坊。
他把鞑靼村和附近一些村庄紧紧握到他那长着稀疏的漆黑放光的硬毛的黑糊糊的手掌里。没有一家不欠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债。那绿底黄边的欠据,有买打麦机欠的,有为女儿办嫁妆欠的(姑娘出嫁的时候到了,可是巴拉蒙诺夫粮栈里把收购小麦的价钱压得很低,所以就到这里来央告:“普拉托诺维奇,赊点给我吧!”)有各种各样原因欠的……磨坊里九个工人,铺子里七个伙计,家里四个用人——这二十张嘴都是靠买卖上的收入吃饭的。原配妻子给他留下两个孩子:一个是女儿丽莎,还有一个是男孩子,比女儿小两岁,瘦弱多病,萎靡不振,名字叫符拉季米尔。继室安娜·伊万诺芙娜是个骨瘦如柴、窄鼻子的女人,没有生过孩子。她那过了时的没有发泄过的母爱和积累的怨恨(她在快满三十四岁的时候才嫁给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一概发泄到前妻留下的两个孩子身上。后母的神经质性格,对孩子们的教养没有带来好影响,而父亲对他们的关心,并不比对马夫尼基塔或女厨子的关心多一点儿。不是做生意就是外出,所以他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不是去莫斯科,就是去尼日尼,去乌留平斯克,或者到各镇集市上去。两个孩子在没有人照料的情况下一天一天地长大。感觉迟钝的安娜·伊万诺芙娜从来不想窥视孩子们心灵的深处,她的家务繁重,顾不到这些。因此姐弟二人长大后彼此很不亲近,性格也各不一样,不像是一母所生。符拉季米尔长成一个性格孤僻、萎靡不振的小伙子,总是愁眉苦脸,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丽莎经常跟使女和厨娘厮混,那厨娘是个老于世故的浪荡娘们儿,丽莎过早地看到了生活中背阴的一面。成年女人唤醒了她的病态的好奇心,所以当她还是一个执拗而腼腆的少女的时候,就为所欲为,渐渐长大了,更像森林中无人管束的一丛野蛇莓。
岁月不慌不忙地过去。
老的照例一年一年地衰老;年轻的像幼苗一样一年一年地长大。
有一次喝晚茶的时候,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向女儿看了一眼(丽莎这时已经中学毕业,已经出落成一个很有风韵的漂亮姑娘),觉得说不出的惊奇;看着看着,那茶碟和琥珀色的香茶就在手里抖动起来:真像死去的母亲呀。天啊,像极啦!“丽莎,来,把脸转过来!”他过去竟没有看到,女儿从小就出奇地像母亲。
……符拉季米尔·莫霍夫是中学五年级的学生,是一个瘦瘦的、脸色焦黄的小伙子。他在磨坊的院子里转悠着。他和姐姐不久前一起回来度暑假。他像往常一样,一回来就到磨坊里看看,到满身面粉的人群中挤一挤,听听碾盘和齿轮有节奏的轧轧声、皮带转动的沙沙声。他听着搬运粮食的哥萨克们恭恭敬敬地小声唤他“少东家”,心里美滋滋的。
符拉季米尔小心地绕过院子里一堆一堆的牛粪和一辆一辆的大车,走到大门口,他又想起,还没有到机器房去呢,于是又走了回来。
碾工季莫菲、绰号“杰克”的过磅工和给碾工做徒弟的一口白牙的年轻小伙子达维德卡,都把裤腿卷到膝盖以上,正在机器房门口红色油罐旁边拌和一大堆泥。
“啊——啊,东家!……”“杰克”带着嘲弄的口吻同他打招呼。
“你们好。”
“你好,符拉季米尔·谢尔盖耶维奇!”
“你们这是干什么!……”
“我们在和泥。”达维德卡吃力地在散发着牛粪气味的黏泥里捯动着两脚,恼恨地冷笑说。“你爹舍不得花钱去找老娘们儿,就拿我们寻开心。你爹真是个守财奴!”他又补充说,一面噗唧噗唧地捯动着两只脚。
符拉季米尔脸红了。他对这个永远带笑的达维德卡,对他这种轻蔑的腔调,甚至对他的一口白牙,都感到无比恼恨。
“怎么是守财奴?”
“就是守财奴。他太吝啬啦。自己拉的屎都要吃回去。”达维德卡很不客气地说,并且笑了笑。
“杰克”和季莫菲赞赏地笑着。符拉季米尔感到恼得如针扎。他冷冷地打量了一下达维德卡。
“你,怎么……就是说,不乐意干啦?”
“你来试试,来和和泥,就知道是什么滋味啦。哪一个傻瓜乐意干这种活儿?顶好是把你爹弄到这儿来,让他饱饱地吃上一肚子!”
达维德卡摇摇晃晃,十分吃力地转圈儿走着,把脚提得高高的,这会儿已经是毫无恼意地、开心地笑了。符拉季米尔在想点子,想着制服人的愉快。对付的办法有了。
“好吧,”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去告诉我爹,就说你不乐意干啦。”
他斜着眼睛朝达维德卡的脸上看了一眼,他的话产生的效果使他吃了一惊:达维德卡的嘴唇可怜巴巴地、很不自然地笑着,另外两个人的脸也阴沉下来。有一小会儿,三个人都一声不响地拌和着淌来淌去的黄泥。末了,达维德卡把眼睛从一双脏脚上移开,带着讨好意味地、发急地说:
“我是闹着玩儿的呀,沃洛佳……真的,是说着玩儿的……”
“我要把你说的话告诉我爹。”
符拉季米尔为自己、为父亲、为达维德卡那可怜巴巴的笑感到难受,眼里含着泪水,从油罐旁边走了过去。
“沃洛佳!……符拉季米尔·谢尔盖耶维奇!……”达维德卡十分害怕地喊着,从泥里跳了出来,裤腿一下子落到了直到膝盖都是泥浆的两条腿上。
符拉季米尔站了下来。达维德卡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跟前。
“不要告诉你爹。是说着玩儿的……原谅我这个糊涂蛋……真的,我有口无心!……说着玩儿的……”
“好吧,我不说!……”符拉季米尔皱着眉头说了一声,就朝大门口走去。
怜悯达维德卡的心情占了上风。他怀着轻松的感觉,贴着白色的栅栏朝前走去。从磨坊院子角上的铁匠房里传来玩耍似的铁锤声:那一下是打在铁上的——又低沉又柔和,那两下——打一下又蹦一下——是打在当当响的铁砧上的。
“你干吗要碰他?”“杰克”的压得低低的声音传进了越走越远的符拉季米尔的耳朵,“不碰他,就不会冒臭气。”
“瞧吧,这家伙多坏,”符拉季米尔恼了,心里想道,“骂起人来啦……对我爹说呢,还是不说?”
他回头一看,看到达维德卡依然龇着满口白牙在笑,于是下定了决心:“我去说!”
广场上,店铺旁边,停着一辆大车,还套在车上的马拴在木桩上。孩子们在轰消防棚顶上那一群叽叽喳喳的灰麻雀。从阳台上传来大学生包亚雷什金的洪亮的男中音,还有一个人的声音,那声音带颤音,还有点沙哑。
符拉季米尔走上台阶,野葡萄的叶子在他头上轻轻晃动着。野葡萄将台阶和阳台密密地遮住,从曲曲弯弯的瓦蓝色飞檐上耷拉下来,很像一顶顶绿色的镶边帽子。
包亚雷什金摇晃着剃得光光的、泛着紫色的脑袋,正在跟坐在他旁边的年轻然而留着大胡子的教师巴兰达说话:
“虽然我是一个哥萨克农民的儿子,并且对一切特权阶级怀着天生的憎恨,可是我读了这本书,就对这个没落的阶级同情得不得了。我自己差点儿要成为贵族和地主啦,我十分高兴地注视着他们的妇女中的典范人物,时时关心她们的利益——一句话,真他妈的出奇!老兄,这就是天才作品的伟大力量!连你的信仰都能改变。”
巴兰达揉搓着丝带的穗头,讪笑着,仔细看着自己的衬衫前襟上绒线绣的红色花边儿。丽莎懒洋洋地躺在安乐椅上。看样子,她对谈话一点也不感兴趣。她用一如往常的、若有所失而又若有所寻的眼睛百无聊赖地望着包亚雷什金那有着一道道剃刀痕的淡紫色脑袋。
符拉季米尔行了个礼,走了过去,敲了敲父亲的房间。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坐在皮凉椅上,正在翻阅六月号的《俄罗斯富源》。地板上放着一把发了黄的骨制裁纸刀。
“你有什么事?”
符拉季米尔缩了缩脑袋,慌忙理了理身上的衬衣。
“我到磨坊里去过……”开头他还犹豫不决,但是他想起达维德卡那龇着白牙的笑,便一面望着父亲那紧紧绷着茧绸背心的圆肚子,决绝地说下去:“……我听到达维德卡说……”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仔细听完他的话,说:
“把他辞掉。你去吧。”说完,便哼哧哼哧地弯下腰去拿裁纸刀。
每天晚上,村里的知识分子都在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家里聚会,有包亚雷什金——是莫斯科工业学校的学生;有自尊心很强、肺病也很严重的瘦弱的教师巴兰达;有他的姘头、女教师玛尔法·盖拉西莫芙娜——是一个不见老的、圆滚滚的姑娘,总穿着一条看来有失观瞻的衬裙;还有邮政所长——是一个古怪、迂腐的单身汉,浑身都是火漆味和廉价香水气味。有时候,在又是地主又是贵族的父亲的庄园里小住的青年骑兵中尉叶甫盖尼·李斯特尼次基也来聚会。他们每天晚上坐在阳台上喝茶,东扯西拉地闲聊,等到实在没什么可聊的时候,不一定哪一位客人就把主人家那镶了宝石的贵重的留声机开起来。
有时在重大的节日里,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要装装门面:邀请一些客人,拿出名贵的酒,端上特地从巴泰斯克弄来的新鲜鲟鱼子和上等的菜肴。其余的时候他过得很刻苦。只有在一样事情上他不吝啬,那就是买书。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喜欢读书,喜欢用他那像牵牛花一样抓住不放的劲头儿去钻研一切。
他的合伙股东叶梅里扬·康斯坦丁诺维奇·阿杰平是个淡黄头发、尖下巴胡、眼缝朝里凹的人,他很少上这儿来。他娶的是一个还了俗的大熊河河口修道院里的修女,跟她过了十来年夫妻生活,生了八个孩子,他大半时间是在家里度过的。叶梅里扬·康斯坦丁诺维奇本是团队书记出身,他把军队里那种阿谀奉承的腐败习气带到了家庭里。孩子们在他面前都踮着脚走路,小声说话。每天早晨,孩子们洗过脸,都到饭厅里,在一座像黑棺材一样的大挂钟底下站成一排,母亲站在后面,一听到卧房里传出父亲的干咳声,就用高低不一、装腔作势的声调喊道:“主啊,拯救你的人们吧。”然后喊:“我们的父亲啊。”
等祈祷完毕,叶梅里扬·康斯坦丁诺维奇这才穿好衣服,走了出来,眯缝着多层眼皮的眼睛,像大主教一样伸出一只肉嘟嘟的光手。孩子们依次走过去吻手。叶梅里扬·康斯坦丁诺维奇吻过妻子的脸,然后开口说话,“ч”音他总是发不清楚的:
“波莉次(奇)卡,擦(茶)沏了吗?”
“沏上啦,叶梅里扬·康斯坦丁诺维奇。”
“斟一杯酽一点儿的。”
他主办店里的会计事务。他在一页页的账簿上,在用粗体字写的抬头“借方”和“贷方”下面,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熟练的草体字。他常常装模作样地将金丝夹鼻眼镜架在疙疙瘩瘩的鼻子上,阅读《市场新闻》。他对待店员十分客气。
“伊万·彼特罗维次(奇),请你给这位捷(扯)块塔甫里亚印花布。”
妻子叫他叶梅里扬·康斯坦丁诺维奇,孩子们叫他爸爸次(奇)卡,店伙们就叫他“擦擦”。
两位教士——维萨里昂神甫和潘克拉季教长——都跟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没有来往,因为他们有宿怨。而且两位教士彼此也很不和睦。潘克拉季教长又喜欢一意孤行,又喜欢搬弄是非,坑害别人也很有本事;维萨里昂神甫是跟一个乌克兰女管家同居的单身汉,因为生过梅毒,鼻子瓮声瓮气的,他生性和蔼,不喜欢教长那种狂妄自大和惟恐天下不乱的性格,跟他很疏远。
除了教师巴兰达,其余的人在村子里都有自己的宅院。莫霍夫家那包了红色木板、房顶漆成蓝色的大房子就在广场上,他家对面,进出广场的要道口上,便是门面很大的商店,商店有可以穿堂而过的大门,还有一块退了色的招牌,招牌上写的字是:
“莫霍夫·谢·普与阿杰平·叶·康合股商号。”
跟商店接连着的,是一座又矮又长、带有地窖的棚子,再过去二十几俄丈远,便是教堂的圆形砖围墙和带圆顶的教堂,那圆顶很像一个熟透了的绿洋葱头。在教堂那边,是巍然耸立的学校的白墙和两座很漂亮的房子:其中一座是天蓝色的,围着同样颜色的栅栏,那是潘克拉季教长的;另一座是深棕色的(为了表示彼此不同),有雕花的板墙,有宽大的阳台,那是维萨里昂神甫的。从一条街的拐角到另一条街的拐角,有一座二层楼房,那是阿杰平家的分外精致的房子;再过去便是邮政所了,然后便是一座座哥萨克的草房子和铁顶房屋,还有坡度很小、房脊上站着生锈的铁公鸡的磨坊房顶。
人们爱关起里里外外的护窗过日子,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一到晚上,如果不出门访亲问友的话,就闩起门窗,放开铁链子锁着的狗,寂静无声的村子里就只有更夫打梆子的哒哒声了。
二
八月底,米佳·柯尔叔诺夫在顿河边无意中遇见了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女儿丽莎。他刚从顿河对岸回来,正要把船往树桩上拴的时候,看到一只油漆过的小船轻飘飘地在水上滑行着。小船顺流而下,向码头驶来,划船的是包亚雷什金。他的光脑袋上的汗亮闪闪的,额头和两边鬓角上的筋都鼓了起来。
米佳一下子没有认出丽莎。草帽的灰色阴影遮住了她的眼睛。她用晒得黑黑的双手将一束黄色的睡莲紧紧抱在胸前。
“柯尔叔诺夫!”她看到米佳,摇了摇头。“为什么你说话不算话?”
“怎么不算话?”
“记不记得,你答应跟我一块儿去逮鱼?”
包亚雷什金把桨放下,把腰挺了挺。小船的船头凭着惯性的力量爬到岸上,压得岸边的砂石咯吱咯吱直响。
“记得吗?”丽莎笑着,从船上跳下来。
“没工夫呀,太忙啦。”米佳解释说,一面屏住气注视着朝他走来的姑娘。
“不行啦!没劲儿啦!……伊丽莎白·谢尔盖耶芙娜,我划不动啦!您另请高手吧,我不能给您效劳啦!真不得了,咱们在这该死的水上划了多久啦。手上都磨出血泡啦。真不是玩的。”
包亚雷什金那老长的光脚板重重地踏在有尖有棱的碎石子上,用皱巴巴的学生帽帽顶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丽莎没有回答他,只管走到米佳跟前。米佳笨拙地握了握她伸给他的手。
“咱们什么时候去逮鱼?”她仰着头,眯缝着眼睛问道。
“要是去的话,明天也行。已经打完了场,这会儿有工夫啦。”
“又是骗我吧?”
“哪儿话,不骗你!”
“你一早就来吧?”
“天不亮就去。”
“我等着你。”
“我去,真的,一定去!”
“没有忘记敲哪一扇窗户吧?”
“找得到的。”米佳笑着说。
“我恐怕不久就要走了,很想逮一回鱼。”
米佳一声不响地在手里摆弄着生了锈的船锁的钥匙,看着她的嘴唇。
“话说完了吗?”包亚雷什金望着手上一个带花纹的贝壳,问道。
“马上就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知为什么笑了笑,问道:
“你家办过喜事,不是吗?”
“是我妹妹出嫁。”
“嫁给谁啊?”她没等回答,就诡秘而亲热地笑了笑。“你来吧!”又像第一次在莫霍夫家的阳台上那样,她的笑使米佳像碰着了荨麻似的,浑身痒酥酥的。
他用眼睛一直把姑娘送到小船边。包亚雷什金叉开两腿,把小船推下水去;丽莎含着笑,从他的头顶上望着玩弄着钥匙的米佳,朝米佳点了点头。
小船划出五六俄丈远以后,包亚雷什金小声问道:
“这小子是谁?”
“熟人。”
“心上人吗?”
听到他们谈话的米佳却因为桨架的吱嘎声没有听清后面的回答。他看到包亚雷什金把身子向桨上一压,又向后一仰,笑了起来,但是看不到丽莎的脸,因为她是背朝他坐着的。帽子上一条紫色的缎带滑到她那斜斜的光肩膀上,被微风吹得轻轻抖动着,越来越模糊,吸引着他的迷离的视线。
很少去钓鱼的米佳,从来没有像这天晚上这样热心地准备过。他劈了些干柴,在菜园里煮起小米饭,很快就重新拴好滑脱的钓绳。
米海伊看着他在准备,向他要求说:
“带我去吧,德米特里,你一个人很不方便。”
“我一个人能行。”
米海伊叹了口气。
“咱们很久没有一块儿去钓鱼啦。这会儿准能钓到十几斤重的大鲤鱼。”
米佳被饭锅里冲出来的像热气柱一样的蒸汽熏得皱起眉头,没有答话。他准备停当,便朝正房走去。
格里沙加爷爷坐在窗前,将一副铜边的圆眼镜架在鼻子上,正在读福音书。
“爷爷!”米佳肩膀靠在门框上,唤了一声。
格里沙加爷爷从眼镜上面朝他瞪了瞪眼睛。
“什么事?”
“头遍鸡叫以后,你把我叫醒。”
“这么早你上哪儿去?”
“去钓鱼。”
很喜欢吃鱼的爷爷,装做不赞成的样子:
“你爹说,明天要打大麻子。你倒想自在。哼,还钓鱼呢!”
米佳离开门框,使了个点子:
“我反正没什么。本来想钓条鱼给爷爷吃,既然要打大麻子,那我就不去啦。”
“等一等,你要上哪儿去?”格里沙加爷爷吓了一跳,摘下眼镜。“我跟你爹说一声,没事儿,你去好啦。钓些鱼腌腌吃倒是不坏,明天恰好是星期三。我叫醒你,去吧,去吧,浑账小子!你龇什么牙?”
半夜里,格里沙加爷爷一只手提着粗麻布裤子,另一只手握着拐杖探索着道路,走出门来。他像一个摇摇晃晃的白影子一样穿过院子,来到仓房里,直到拐杖头碰到在车毯上打呼噜的米佳。仓房里充满了刚打出的粮食气味、老鼠屎气味和无人住的地方那种又酸又陈腐的蜘蛛气味。
米佳睡在粮囤边一张车毯上。他没有一下子醒过来。格里沙加爷爷先是用拐杖轻轻地捅了捅他,小声喊道:
“米佳!米琪卡!……喂,坏小子,米琪卡!”
米佳重重地打了几声呼噜,把腿蜷了蜷。老人家狠了狠心,把拐杖的粗头儿抵到米佳的肚子上,像钻子一样钻了起来。米佳哎呀一声,抓住拐杖,醒了过来。
“睡成糊涂虫啦!像你这样睡法,真不像话!”爷爷骂道。
“别做声,别做声,轻点儿。”米佳一面在地上摸索着靴子,带着睡意小声说。
他来到广场上。村子里的鸡已经在叫二遍了。他在街上走着,经过维萨里昂神甫家门前时,听到鸡窝里有一只公鸡拍打了几下翅膀,用主祭神甫那样的粗喉咙叫了几声,几只母鸡也惊惶地小声咕哒咕哒叫了起来。
更夫正在商店门前台阶的最下一级上打盹,鼻子埋在暖暖和和的羊皮袄领子里。米佳走到莫霍夫家的栅栏跟前,把钓竿和装鱼食儿的小袋子放下,为了不叫狗听见,轻轻地踮着脚上了台阶。他拉了拉门把手——门是闩着的。他爬过栏杆,走到窗户跟前。窗子半开着。从黑洞洞的屋子里传出睡得暖烘烘的姑娘身体的香甜气息和又神秘又香甜的香水气味。
“伊丽莎白·谢尔盖耶芙娜!”
米佳觉得自己喊得很响。他等了等,没有声音。“要是敲错了窗户,那可怎么办?万一老头子睡在这儿呢?那我就倒霉啦!……他会开枪的。”米佳心里想着,用手紧紧抓住窗上的把手。
“伊丽莎白·谢尔盖耶芙娜,起来钓鱼去。”
“要是敲错了窗户,那我就上钩啦!……”他又想道。
“起来,还不快起来!”他发急地说,并且把头探进屋子。
“啊?谁呀?”黑暗中有人惊恐地小声答话了。
“去不去钓鱼啦?是我,柯尔叔诺夫。”
“啊——啊,我马上就起来。”
屋子里窸窣响了起来。她的犹带睡意的、温柔的声音好像散发着薄荷香味。米佳看到一个窸窣响着的白影子在房里活动着。
“唉,要是跟她睡一觉才美呢……却要去钓鱼……坐在那里,还要冻僵呢……”他闻着卧房里的气味,迷迷糊糊地想。
窗口出现了裹着白色头巾的、笑盈盈的脸。
“我从窗户里爬出去。把手给我。”
“爬过来吧。”米佳用手搀着她。
她挽住他的手,面对面地看着他。
“我动作快吧?”
“不慢。咱们准有希望。”
他们朝顿河走去。她用粉红色的手掌揉了揉微微有些肿胀的眼睛,说道:
“我睡得正香呢。应当再睡一会儿。咱们去得太早啦。”
“正是时候。”
他们顺着紧靠广场的一条小胡同来到顿河边。夜里不知从哪里来了大水,拴在昨天还歪倒在陆地上的树桩上的小船,正在摇晃着,周围都是水了。
“要脱鞋啦。”丽莎用眼睛测量着到小船的距离,叹了一口气。
“我来把你抱过去好吗?”米佳提议说。
“不合适吧……我还是脱鞋吧。”
“合适,要舒服些。”
“不要。”她不好意思地推却说。
米佳用左胳膊搂住她的大腿,轻轻抱了起来,哗啦哗啦地蹚着水朝小船走去。她不由自主地搂住他那黑黑的、硬邦邦的脖子,轻轻地、格格地笑了起来。
米佳在村子里妇女们捶衣裳的一块石头上绊了一下,得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短吻。她哎呀一声,把嘴紧紧贴到米佳那干裂的嘴唇上,米佳在离灰色的船帮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水灌进了靴筒,冰得两脚够戗。
他解开小船,用劲将小船推离了树桩,顺势跳上船来。他站着划,每一下都划得很短。河水在船尾咕咕响着,像哭一样。小船翘着船头,从容地划破急流,向对岸驶去。钓竿乒乒乓乓跳动着。
“你往哪儿划呀?”她回头望了望,问道。
“上对岸去。”
小船在砂石陡岸边停了下来。米佳连问都不问,就用手将她抱起,抱进了岸边的山楂丛里。她咬他的脸,乱抓了一阵,闷声闷气地叫了两声,觉得浑身渐渐没有力气,就恼恨地哭了起来,不过没有眼泪……
九点钟左右他们才返回。橙色的雾气笼罩住天空。风在顿河上漫舞,吹起层层波浪。小船跳荡着,爬过一道道波浪,从水深处翻上来的带泡沫的冷水珠儿溅在丽莎那煞白的脸上,有些往下流,有些就挂在睫毛上和露在头巾外面的一绺绺头发上。
她疲倦地眯着失神的眼睛,用手指掰着带到船上来的花枝儿。米佳划着船,没有看她,他的脚下有不大的一条鲤鱼和一条鳊鱼,鱼嘴还保持着临死时抽搐的样子,带黄圈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米佳的脸上露着负疚的表情,还有满足中夹杂着惶恐的表情……
“我把你送到谢苗诺夫码头。你从那儿回家要近些。”他一面说,一面顺水掉转船头。
“好。”她小声答应说。
岸上一个人没有。落满灰尘的菜园篱笆闷闷地立在顿河岸上,热风一吹,空气中到处是晒热的篱笆枝条气味。被麻雀啄得不成样子的沉甸甸的葵花头儿熟透了,垂得低低的,毛茸茸的葵花籽不住地往下掉。滩地上重新长出的嫩草绿油油的。远处有几匹马在撒欢儿,马脖子上的铃铛悠扬、愉快地响着,热烘烘的南风一阵阵向顿河吹来。
米佳拎起鱼,递给正要下船的丽莎。
“你把这鱼带回去吧。拿着!”
她惶恐地扬了扬睫毛,把鱼接过去。
“好,我走啦。”
“好吧……”
她抬着手,拎着用柳条穿着的鱼,朝前走去。她露出可怜巴巴的样子,不久前的骄矜和快乐都丢失在山楂丛里了。
“伊丽莎白!”
她回过头来,那眉毛弯曲处隐隐露出气恼和疑惑的神情。
“回来一下子。”
等她走到跟前,他歉疚地说:
“刚才咱们没看到……哎,裙子后面……有一小片……红红的……”
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一直红到肩膀。
米佳沉默了一会儿,出主意说:
“你从后院走。”
“不管怎么样,反正都要经过广场。都怪你,叫我穿这脏裙子。”她带着懊恼和忽然涌来的痛恨心情望着米佳的脸,小声说。
“是不是让我来用树叶染成绿的?”米佳提出了简单易行的办法,他看到她眼里涌出的泪水,感到惊讶……
……一阵新闻像风吹树叶一样,簌簌地在村里传了开来:“柯尔叔诺夫家的米佳把莫霍夫老头子的女儿搞上啦!”妇女们在晨牧时间往外赶牛的时候,站在狭窄的、在灰色尘雾中慢慢移动的提水吊杆的阴影下,从桶里往外倒水的时候,在顿河边石板上捶衣裳的时候,都在议论这件事。
“这都是因为没有亲娘啊。”
“老子只顾忙自己的事,后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前天,打更的‘断指头’达维德卡说:‘半夜里,我看见有一个人往边上那个窗户里爬。我心想,哎呀,莫霍夫家来贼啦。所以,我就跑过去,正要喊:什么人?警察,快来!可是,我一看,却是他,米佳。’”
“如今的姑娘们,一搂她们的脖子,就会跟着走……”
“米佳对我家的米基什卡夸口说:‘我要去求亲啦。’”
“让他先把鼻涕揩揩干净吧!”
“听说,起初她还不愿意呢,是他硬干的……”
“算了吧,大嫂!……”
流言飞语在大街小巷传播着,首先玷污了姑娘的清名,就像一扇新门被涂上了浓浓的焦油。
流言落到了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那谢了顶的头上,打得他抬不起头来。一连两天他没有去商店,也没有去磨坊。住在下层的女仆,只有在开饭的时候才请他出来吃饭。
第三天,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吩咐将带花斑的灰马套到跑车上,他坐上车,对见到的人矜持而威严地点点头,跑车就朝镇上驶去。一辆漆得锃亮的维也纳式轿车紧跟着刷刷地驶出院子。赶车的叶麦里扬唾沫直冒地抽着粘在花白胡子上的弯烟斗,理好蓝色的丝缰,一对大青马就撒着欢,嘚嘚地拉着车子在大街上跑了起来。在像一堵墙一样的叶麦里扬的脊背后面,便是脸色苍白的丽莎。她将一只小小的提箱抱在怀里,很不开心地笑着;她向站在大门口的符拉季米尔和继母挥了挥手套。从店里一瘸一拐走出来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向莫霍夫家的男仆尼基塔问道:
“小姐上哪儿去?”
尼基塔因为对十分平常的人类弱点抱着宽容的态度,就回答说:
“上莫斯科念书去,要上大学啦。”
第二天,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人们在顿河边,在提水吊杆的阴影下,在往外赶牛的时候,翻来覆去议论了很久……这天天黑以前(放牧的牲口群已经回来了),米佳来到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家里(他是有意去晚一点,为的是不叫别人看到)。他不是随便来走走,是来向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女儿伊丽莎白求亲的。
在这以前,他跟她一共相会过四次。在最后一次相会的时候,他们之间有过这样一番谈话:
“嫁给我吧,丽莎,好吗?”
“胡扯!”
“我会心疼你、怜惜你的……我们家里有人干活儿,你可以坐在窗前看书。”
“你好糊涂。”
米佳很生气,没有再说话。这天夜里他回家很早。第二天早晨,他就对万分惊愕的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说:
“爹,给我娶亲吧。”
“等等吧。”
“真的,我不是说着玩儿的。”
“着急啦?”
“就算这样吧……”
“你迷上哪一家的姑娘啦?是傻丫头玛尔芙什卡吧?”
“你请媒人到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家去。”
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把皮匠用的家伙仔细地放到板凳上(他正在修理皮套),哈哈大笑起来。
“孩子,我看,你今天太高兴啦。”
米佳硬是坚持自己的意思,就像公牛牴墙那样,于是父亲大发雷霆。
“浑账!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有十几万家产;他是大老板,你呢?……你给我滚,不要发昏,要不然我用皮套先把你这个新郎官抽一顿!”
“咱们家有十四对牛,有这样一大片家产,再说,他是个庄稼佬,咱们可是哥萨克。”
“滚吧!”不喜欢多说话的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十分干脆地下命令说。
米佳只得到了格里沙加爷爷的同情。格里沙加爷爷用拐杖哒哒地捣着地面,颤颤巍巍地走到儿子面前。
“米伦!”
“啥事?”
“你为什么拆台?……既然姑娘跟小伙子般配……”
“爹,说实话,您简直是个孩子!米佳已经够糊涂啦,您更是少有……”
“住嘴!”格里沙加爷爷用拐杖在地上捣了捣。“难道咱们配不上他们?能有一位哥萨克的儿子向他的女儿求亲,他该认为是荣耀的事。把女儿嫁给咱们,他还巴不得呢。咱们在全州是出名的人家。不是穷光蛋,是有家业的!……这可不含糊!……去吧,米佳,没什么好说的!叫他拿磨坊做陪嫁。去求亲吧!”
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到院子里去了。米佳决定等到傍晚,亲自前去。因为他知道,父亲的犟劲儿就像长在地上的榆树:你折一下,它就弯一下;你要折断——休想。
他吹着口哨走到莫霍夫家大门口,可是到了大门口就胆怯了。他踌躇了一会儿,就进了院子。他在台阶上向穿着沙沙响的新浆过的围裙的女仆问道:
“东家在家吗?”
“在喝茶呢。等一等吧。”
他坐下,等着,抽完一支烟卷儿,用指头蘸了点唾沫,把烟卷儿熄灭,把烟头儿在地板上捻碎。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一面掸着背心上的面包屑,走了出来;一看到米佳,就皱起了眉头。
“请进吧。”
米佳迈步走进充满烟草和书卷气味的书房,觉得在家里积攒的勇气,只够走到书房门口用的。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走到桌子跟前,皮靴后跟咯吱一响,他转过身来。
“有什么事?”他的手指头在背后不住地划着写字台的台板。
“我是来问问……”米佳遇到他那逼视的眼睛的冷光,打了个寒噤,“您能不能把伊丽莎白嫁给我?”
米佳又失望,又恼恨,又胆怯,脸上不禁冒出了汗珠儿,汗珠儿不多,就像干旱时候的露水。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左眉毛打着哆嗦,上嘴唇往上直翻,露出白牙和红红的上腭。他伸着脖子,身子向前探着。
“什么?……什——么?……坏蛋!……滚出去!……我把你送到村长那里去!哼,你这个狗崽子!下——流——货!……”
米佳听到这气急败坏的喊叫,反而有了胆量,他对直地看着红中透青的血涌上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脸。
“请不要见怪……我是想补救我的过失。”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翻滚着因为充血和含泪肿胀起来的眼睛,抓起十分沉重的铁烟灰缸,摔到米佳的脚底下。烟灰缸一蹦,打在米佳左腿的膝盖骨上,但是他顽强地忍住疼,猛地将门拉开,因为又恼又疼,所以发着狠,龇着牙,大声叫道:
“随您的便吧,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您要怎样就怎样好啦,我可是实心实意……她这样的姑娘谁还会要呢?所以我想保全她的名声……要不然,嚼烂了的东西谁还吃呢?连狗都不理。”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用一块皱巴巴的手帕捂着嘴,追了出来。他拦住通往大门口的道路,于是米佳就在院子里跑了起来。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便朝站在院子里的车夫叶麦里扬挤了挤眼睛。米佳正在抽便门上闩得很紧的门闩,放出来的四条恶狗就从棚子角落里冲了出来,一看到生人,就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里摆开了阵势。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一九一〇年从尼日尼的市场上带回了一对小狗:一公一母。这两条狗都是黑颜色,卷毛,大嘴巴。一年以后,都长得跟一岁的牛犊一样高,起初撕扯路过莫霍夫家门口的娘们儿的裙子,后来学会把娘儿们扑倒在地,咬她们的大腿,直到咬死潘克拉季教长的一头牛犊和阿杰平的两只阉猪,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才下令将狗锁了起来。每到夜里把狗放开,另外,每年春天还有一次放开狗,让狗进行交配。
米佳还没有来得及转过脸来,最前面的一条名叫巴洋的狗就把前爪搭到他的肩上,用牙紧紧咬住他的棉袄,嘴巴闭得死死的。几条狗又撕又扯,像黑球一样团团乱转。米佳用两手拼命抵挡,竭力撑持着,免得跌倒在地上。他无意中看到叶麦里扬叼着直冒火星的烟斗溜进厨房,砰的一声关上新油漆的厨房门。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站在台阶的角上,背靠着下水管,紧紧攥着长满油亮的硬毛的白白的拳头。米佳摇摇晃晃地抽开门闩,可是他那血糊糊的两腿后面,还紧紧跟着汪汪直叫、发出热烘烘的狗臭味的狗群。他掐住巴洋的喉咙,掐死了;另外三条狗是几个过路的哥萨克好不容易帮他打退的。
三
娜塔莉亚嫁到麦列霍夫家是挺合适的。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对孩子们教导有方;虽说家境富裕,虽说有雇工干活儿,他还是要他们做事情,养成干活儿的习惯。吃苦耐劳的娜塔莉亚很合公婆的心意。伊莉尼奇娜内心里不大喜欢爱打扮的大媳妇妲丽亚,而娜塔莉亚一进门就得到婆婆的疼爱。
“睡会儿吧,睡会儿吧,我的乖孩子!你起来干啥?”婆婆在厨房里不停地迈动着两条肥腿,亲热地说。“去吧,去睡会儿早觉,我一个人能行。”
一早就起来、想帮助婆婆做饭的娜塔莉亚就又回到房里睡了。
连治家很严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有时也对妻子说:
“听着,老婆子,别叫醒娜塔莉亚。光是白天的活儿就够她受的啦。她还要跟格里什卡一块儿去耕地呢。妲丽亚要抽一顿,狠狠地抽。她是个懒娘们儿,坏娘们儿……只会搽胭脂,描眉毛,他娘的。”
“头一年就让小两口好好地亲热亲热吧。”伊莉尼奇娜想起自己在劳累中度过的一生,叹着气说。
格里高力对新婚生活渐渐有些习惯了,腻了,过了三四个星期,他又害怕又恼恨地意识到,他跟阿克西妮亚的旧情还没有断绝,还留着一点东西,就像心上留着一根刺。这种痛苦他一下子还摆脱不掉。他在新婚欢乐中曾经轻松地摆摆手,表示不理不睬,认为可以断绝、可以忘却的东西,却是牢牢地生了根……旧情他并没有忘掉,而且一想起来就扎心地疼。还在结婚以前,有一次在场院上打麦子的时候,彼特罗问他:
“格里什卡,你跟阿克西妮亚怎么办?”
“你说什么?”
“恐怕你舍不得丢掉她吧?”
“我一丢掉,就会有人捡起来的。”格里高力当时笑着说。
“哼,你要小心点儿,”彼特罗咬着嚼湿了的胡子说,“不然的话,你娶亲娶得可不是时候……”
“心宽体胖,百事能忘。”格里高力开着玩笑回答说。
可是后来的情形并不是这样,每天夜里,当格里高力履行职责去跟妻子亲热,用炽烈的青春火焰温存她的时候,她表示的却是冰冷和羞答答的顺从。娜塔莉亚对床笫生活抱应付态度,她从娘胎里带来的就不是热情奔放的血液,所以格里高力一想起在爱情中如癫似狂的阿克西妮亚,就叹着气说:
“娜塔莉亚,你老子恐怕是从冰窟窿里把你捞上来的……你太冷啦。”
阿克西妮亚每次遇见他,都要慌乱地笑笑,用眼睛失神地望着,说几句酸溜溜的话:
“你好啊,格里什卡!跟新媳妇过得热和吧?”
“过得马马虎虎……”格里高力总是用含含糊糊的话支应过去,并且总想赶快躲开阿克西妮亚那脉脉含情的眼睛。
看样子,司捷潘已经跟妻子和好了。他上酒馆去得少了,有一天傍晚在场上扬小麦的时候,他自从闹纠纷以来第一次提议说:
“阿克秀莎,咱们来唱支歌好不好?”
他们背靠着一堆刚刚打出、还夹杂着灰土的小麦坐了下来。司捷潘唱起军歌。阿克西妮亚也用圆润的、带胸音的高声唱了起来。他们唱得十分和谐,就像婚后头两年一样。头两年,有时小两口披着红色的晚霞从田野上回来,司捷潘在车上摇晃着,唱着古老的民歌,歌声悠扬而凄怆,就像那荒无人烟、野草萋萋的草原大道。阿克西妮亚把头靠在丈夫那圆鼓鼓的胸膛上,跟着他唱。马拉着大车吱嘎吱嘎地前进,辕杆轻轻摇晃着。村子里的老人们老远就侧耳倾听着歌声。
“司捷潘娶了个金嗓子老婆。”
“嘿,瞧小两口唱的……真和谐!”
“司捷潘也是一副好嗓门儿,就跟铜钟一样。”
老爷爷们坐在墙根下,目送着烟雾朦胧的血红的落日,隔着街交谈着:
“唱的是下游的歌。”
“这支歌呀,老哥,是格鲁吉亚人编的。”
“去世的基留什卡就喜欢这支歌。”
格里高力每天傍晚都听到阿司塔霍夫夫妻在唱歌。在打麦子的时候(他们家的场院跟司捷潘的场院紧挨着),他看到阿克西妮亚依然像从前那样有精神,好像很幸福的样子。至少他觉得是这样。
司捷潘跟麦列霍夫家的人不打招呼。他用叉子在场上来来回回地翻着,翻一下就摆动一下宽宽的、向下耷拉的肩膀,偶尔跟妻子说几句玩笑话,阿克西妮亚也笑着,忽闪着头巾下露出来的黑眼睛。格里高力闭上眼睛,她那绿裙子还是在眼前不住地晃动。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扭他的脖子,要他的头转向司捷潘家的场院那一边。他没有发觉,娜塔莉亚一面帮着公公摊麦捆,一面用苦恼和嫉妒的眼睛捕捉丈夫每一道忘情的目光;他没有看见,正赶着马转圈儿的彼特罗在盯着他,鼻孔一翻一翻的,脸上带着隐隐的、不出声的笑。
土地被石磙子压得发出轰隆轰隆的吼声。在沉闷的轰隆声伴奏下,格里高力想着一些模糊的念头;许多恍恍惚惚、零零碎碎的想法,一个个从脑子里溜走,他想留都留不住。
打场的声音,赶牲口的吆喝声,鞭子的尖啸声,风车的哒哒声,从远远近近的场院上传到河边滩地上,才渐渐消失。因为庄稼上场好像肥胖起来的村子,在顿河边伸展开来,好像一条赤练蛇躺在路边,经九月的凉爽的干风一吹,呆住不动了。在每一家篱笆围着的院子里,在每一座房子的房顶下面,生活都不停息地进行着,各有各的生活,色彩缤纷,有苦的,也有甜的,格里沙加爷爷着了凉,正在闹牙疼;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羞愤交加,手里不住地揉搓着分成两半的大胡子,独自一个人哭着,牙齿咬得咯咯响;司捷潘对格里高力怀恨在心,每天夜里睡梦中都要用铁硬的手指在破被上乱抓;娜塔莉亚常常跑到棚子里,倒在牛粪堆上,身子哆嗦成一团,为自己的幸福受侵犯痛哭一场;贺里散福在集市上喝掉一条小牛,事后心里感到有愧;格里高力预感到欲望难以满足,痛苦又重新回来,心里十分烦闷,不住地唉气叹气;阿克西妮亚一面跟丈夫亲热,一面用眼泪浇着那不肯熄灭的对丈夫的仇恨。
被解雇的碾粉工人达维德卡整夜整夜地坐在“杰克”的土坯房里,“杰克”忽闪着愤恨的眼睛,对他说:
“哼,没什么了不起的!很快就会宰掉他们!革他们的命,还算便宜的。要叫他们尝尝一九〇五年的滋味,那时候咱们再算账!咱们的账一定要算!……”他恶狠狠地用伤痕斑斑的手指头比画着,不住地动肩膀,不让披在肩上的上衣掉下来。
日和夜交替着在村上飞过,时光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流过,一个月一个月地逝去。风在吹,天要变的时候山在吼叫,透出秋日碧色的清澈的顿河水心平气和地朝大海流去。
十月底的一个星期天,菲多特·包多甫斯柯夫赶着车往镇上去了。
四
他用口袋带去四对喂肥的鸭子,在集市上卖掉;在布店里给老婆买了一段花格子布,已经准备往家走了(一只脚已经踩在轮子上,拉住了马辔头),这时候,有一个不是本镇的陌生人来到他跟前。
“您好啊!”那人用黑糊糊的手指碰了碰黑色的帽檐,跟菲多特打招呼。
“你好!”菲多特眯起加尔梅克型的眼睛,慢吞吞地说,一面等待着那人的下文。
“您是哪里人?”
“是村子里的,不是这镇上的。”
“是哪一个村子的?”
“是鞑靼村的。”
陌生人从旁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只银质的、盖上镌刻着小船的烟盒;一面请菲多特抽香烟,一面继续问下去:
“你们的村子很大吗?”
“谢谢,我刚刚抽过。我们的村子吗?是一个很大的村子。大概有三百来户人家。”
“有教堂吗?”
“当然有啦。”
“有铁匠吗?”
“你是问打铁的?也有打铁的。”
“磨坊里有铁匠炉吗?”
菲多特勒了勒急着要走的马,很不高兴地打量了一下那顶黑呢帽和那张白白的大脸上一条条直伸进短短的黑胡子里的皱纹。
“您要干什么?”
“我要搬到你们村里去住。我刚到乡长那里去过。您是空车回去吗?”
“是空车。”
“能捎个脚儿吗?不过我不是一个人,还有老婆和两只大箱子,两只箱子有八普特重。”
“行。”
讲好了两个卢布的车钱,菲多特就把车赶到雇车人暂住的卖面包的娘们儿芙洛丝卡家,他让那个瘦弱的、淡黄头发的女人坐到车上,把两只铁皮大箱子放在车后。
他们出了镇。菲多特不住地咂着嘴,用鬃缰轻轻抽打着劲壮的小马,不时地扭一扭他那方方的、后脑勺扁平的脑袋: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两位乘客挺文雅地坐在后面,都没有说话。菲多特先要了一支香烟抽起来,然后开口问道: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从罗斯托夫。”
“是在那里生的吗?”
“您问的是什么?”
“我问:你们是什么地方人?”
“噢——噢,是的,是的,是那里人,是罗斯托夫人。”
菲多特将古铜色的颧骨抬得高高的,凝神望了望远处的荒草丛:宽阔的草原大道向长长的山坡伸去,菲多特那锐利而老练的加尔梅克型眼睛看到,在离大道半俄里远处,褐色的干枯草丛里,有几只野雁的头隐隐地在晃动。
“没带枪,不然的话,咱们可以去打打野雁啦。瞧,在那儿晃悠呢……”他用手指了指,叹着气说。
“我看不见。”男乘客眨巴着视力很弱的眼睛,坦率地说。
菲多特目送着野雁跑进山沟里,又转过脸朝着两位乘客。男乘客中等身材,瘦瘦的,紧靠着肥大的鼻梁的两只眼睛里透露出机智的神采。他说话时常常带笑。他的妻子裹着一条毛线头巾,正在打盹。菲多特看不清她的脸。
“你们为什么要搬到我们村里来?”
“我是一个铁匠,想开一个铁匠铺。我也能做木匠活儿。”
菲多特带着不相信的神气打量了一下他那一双大手,那人觉察到这一目光,又补充说:
“并且我还是‘津格尔’公司推销缝纫机的代理人呢。”
“请问,您贵姓?”菲多特问道。
“我姓施托克曼。”
“大概不是俄国人吧?”
“不,是俄国人。我的祖父是拉脱维亚人。”
一会儿工夫,菲多特就弄清楚了,这位铁匠约瑟夫·达维陀维奇·施托克曼以前在“阿克塞”工厂做过工,后来在库班呆过,再后来又在东南铁路修理厂做过工。除了这些以外,喜欢打听的菲多特还打听出人家的一大堆生活琐事。
一直来到官家森林,才没有什么问的了。菲多特在路边泉水坑里饮过了浑身大汗的马,就在车上打起盹来,因为赶了半天车,车子又颠,他困倦了。离村子只有五六俄里了。
菲多特将缰绳缠在手上,耷拉着腿,舒舒服服地靠在车上。
他想打瞌睡却没有打成。
“你们的日子过得怎样?”施托克曼一面在车上颠簸和摇晃着,一面问道。
“凑合着过,马马虎虎。”
“怎么,哥萨克们对于生活一般还满意吗?”
“有些人满意,有些人不满意。不可能所有的人都满意。”
“是的,是的……”铁匠表示赞同这种说法。沉默了一会儿,他又拐弯抹角地提出一些别有含义的问题:
“你是说,大家都丰衣足食啦?”
“够吃够用。”
“恐怕还要服兵役吧?是吗?”
“当兵吗?……我们习惯啦,只要活着,就要当兵。”
“糟糕的是,一切东西都要哥萨克自己筹办。”
“可不是吗,这一点真他妈的要命!”菲多特提起了精神,担心地朝那个把头扭向一边的女乘客看了一眼。“这样的官府实在够人受的……我服兵役的时候,卖掉几头牛,才买了一匹马,可是牵去一看,说是不合格。”
“不合格?”铁匠装出吃惊的样子。
“是这样的,这话一点不假。他们说,马腿坏啦。我说:‘请你们仔细看看,这匹马的腿跟那些得过奖的马的腿是一样的,只不过跑起来像公鸡……这叫做公鸡步。’我好说歹说,全不行,他们不肯通过。这一下子我就倾——家——荡——产——啦!……”
谈得上了劲儿。菲多特兴奋地从车上跳了下来,兴致勃勃地讲起村里的事情,骂村长分配草地不公正,称赞波兰的一些做法,在他服兵役的时候,他们的团就在那里驻扎过。铁匠将眼睛眯成一道缝儿,用锐利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在大车旁边走的菲多特,用带铜箍的骨烟嘴抽着清淡的烟丝,不时地笑笑;但是那道斜着横穿过白白的、饱满的额头的皱纹在缓慢而吃力地活动着,好像是内心的思想活动在里面推动。
他们来到村里,已是傍晚时候。
施托克曼听从菲多特的主意,来到寡妇卢凯什卡·波波娃家里,租了她的两间屋子住下来。
“你从镇上拉回来的是什么人呀?”一群娘们儿向菲多特问道,她们已经在门口等了一阵子了。
“一个代理人!”
“什么袋里袋外的?”
“傻娘们儿,嘿,好傻!我是说,是代理人,是卖机器的。长得俊俏的,他可以奉送,至于呆头呆脑的,就像你玛丽亚大婶这样的,就得拿钱去买了。”
“你这个蟹爪子鬼倒是长得好看。瞧你那张加尔梅克鬼脸!……马都不敢到你跟前:见了你就怕。”
“加尔梅克人和鞑靼人是草原上最漂亮的人,大婶儿,你可没法比!……”菲多特且战且退。
铁匠施托克曼就在斜眼睛的长舌妇卢凯什卡家里住了下来。他还没来得及过夜,全村的娘们儿已经沸沸扬扬地议论开了。
“听到了吗,大嫂?”
“什么事呀?”
“加尔梅克佬菲多特拉来一个德国人。”
“真的?……”
“我敢当着圣母娘娘起誓,是真的!还戴着呢帽,姓施托波尔,也许是施托卡尔……”
“恐怕是警察局来的吧?”
“是税务局的,好嫂子。”
“咦——咦,嫂子们,大家都是瞎扯。听说,他是个会计,跟潘克拉季教长的儿子一样。”
“巴什卡,乖孩子,你到卢凯什卡家里跑一趟,偷偷地问问她,就说:‘婶子,你家来的是什么人呀?’”
“快去,好孩子!”
第二天,来人去见村长。
已经做了两年多村长的菲道尔·马内次柯夫将黑漆布封面的身份证在手里翻了半天,然后文书叶高尔·莎尔柯夫又翻了翻,看了看。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村长就按照当年做司务长时的老习惯,很威风地将手一摆:
“住下吧。”
来人行了个礼,就走了。有一个星期他没有露面,就像田鼠钻进洞里一样。他用斧头砍呀,砍呀,在夏天的厨房里修起一座铁匠炉。娘们儿关心他的那股热和劲儿已经冷了下来,只有孩子们一天到晚死乞白赖地趴在篱笆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心观察着这个陌生人。
五
在圣母节的前三天,格里高力跟妻子一起出去耕地。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这几天有病;他拄着拐杖,腰疼得哼哼着,走出来送他们去耕地。
“格里什卡,你就把牧场那边紧靠着红凹地的那两块地耕一耕好啦。”
“好吧。可是柳树崖下面还有一块地,那块地怎么办?”格里高力小声说。他因为钓鱼哑了嗓子,用一块手巾裹住喉咙。
“圣母节以后再说吧。这两块够耕的啦。红凹地跟前那两块地足有一圈半,不要贪多。”
“彼特罗不来跟我们一块耕地吗?”
“他跟妲丽亚要去磨坊。要趁早去,要不然磨面的就多起来啦。”
伊莉尼奇娜往娜塔莉亚怀里塞了几个软软和和的面包,小声说:
“是不是把杜尼娅带去帮着赶牛?”
“两个人行啦。”
“好吧,乖孩子,当心点儿。基督保佑。”
杜尼娅弯着细细的腰,端着沉甸甸的一盆湿衣服走出院子,到顿河边去刷洗。
“娜塔莎,好嫂子,红凹地那儿雀酸梅才多呢,掐点儿回来!”
“我掐,我掐。”
“住嘴,淘气鬼!”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扬了扬拐杖。
三对公牛拉着仰放着的犁,顺着大道,划着因为秋旱缺雨变得硬邦邦的地面前进。格里高力不时地紧一紧扎在脖子上的手巾,在路边走着,咳嗽着。娜塔莉亚跟他并排走着,背上的干粮袋不住地磕打着她的背脊。
村外田野上清爽爽的,十分宁静。牧场那边,一道弯弯的丘冈后面,许多人在犁地,鞭声响成一片;可是在这里,在这大道上,却是一片片青青的、矮矮的野蒿,被羊咬得乱糟糟的野木樨,弯成了祷告姿势的苦菜,往上便是明朗、清澈、凉爽的天空,天空还飘着一道道银光闪闪的蛛丝。
送走耕地的人以后,彼特罗和妲丽亚便准备去磨坊。彼特罗在仓房里吊起一只大筛子,筛起了麦子。妲丽亚就装口袋,往车上搬。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将马套到车上,细心地理好套绳。
“快好了吗?”
“马上就好。”彼特罗在仓房里答应道。
* * *
磨坊里已经很拥挤了。院子里到处都是大车。磅秤周围挤得水泄不通。彼特罗将缰绳扔给妲丽亚,从车上跳了下来。
“快轮到我的号头了吗?”他问站在磅秤旁边的“杰克”。
“还要等一阵子呢。”
“现在是几号在磨?”
“三十八号。”
彼特罗走出去搬口袋。这时候磅秤房间里吵了起来。有一个沙哑、凶狠的声音在吼叫:
“你睡过了号,现在你想往前插?滚开,南蛮子,要不然我揍你!”
彼特罗从嗓音上听出这是“马掌”亚可夫。他仔细听了听。磅秤房里叫喊声越来越大,好像就要把房子胀破。
咚地响了一声,一个不很年轻的长胡子的塔甫里亚人从门里跌了出来,黑色的便帽歪到了后脑勺上。
“凭啥打人?”他捂着腮帮子,叫道。
“我拔掉你的牙!……”
“哼,等着瞧吧!”
“你要是有种,来吧!……”
“马掌”亚可夫(他在当兵的时候,有一次给马钉掌,马撒起欢来,一蹄子踢到他的脸上,踢断了鼻梁,踢裂了嘴唇,脸上留下马掌印子;长好的伤疤呈椭圆形,发青,还有一些黑色的小点子,那是马掌上铁刺的痕迹,他的绰号“马掌”就是由此而来)这个身强力壮的剽悍的炮兵,一面挽着袖子,从里面跑了出来。一个身穿粉红色褂子的高大的塔甫里亚人从背后狠狠地捅了他一拳。“马掌”晃了两下,但脚跟还是稳住了。
“老乡们,人家打哥萨克啦!……”
一批一批前来磨粉的哥萨克和塔甫里亚人,就像从袖筒里抖搂出来似的,争先恐后地从磨坊跑到塞满车辆的院子里。
一场群架在大门口打了起来。大门被潮水般的人体挤压得咯吱咯吱直响。彼特罗扔下口袋,啊呀叫了一声,就小步朝磨坊跑去。妲丽亚在车上欠起身来,看到彼特罗所向披靡,一直冲进垓心;等彼特罗被打到墙根下,被打倒在地,并且被人用脚乱踩的时候,她才哎哟叫了起来。米佳·柯尔叔诺夫挥舞着一根铁门闩,连蹦带跳地从机器房的角落里跑了出来。
那个从背后捅了“马掌”一拳的塔甫里亚人冲出重围,一只撕烂的粉红色袖子像打断的鸟翅膀一样在他背后晃悠着。这个塔甫里亚人将身子弯得低低的,两手划着地面,跑到旁边一辆大车跟前,顺手抽出一根车杠。磨坊院子里声嘶力竭、带拖腔的叫喊声响成一片:
“啊——啊——啊——啊……”
“呜——呜——呜——呜……”
“啊——呀——呀——啊——啊!……”
咔嚓声。咚咚声。哎哟声。嗡嗡声……
沙米尔家三兄弟从家里跑来了。一只胳膊的阿列克塞的脚绊在有人扔下的缰绳上,在门口跌了一跤;他跳起来,把左边的空袖筒紧紧按在肚子上,跨过密集的大车辕杆。他的弟弟马尔丁那掖在白袜筒里的裤腿挣了出来;他弯下腰,想把裤腿塞进去,但是磨坊跟前发出了一声呼号。有一个人的叫声就像狂风卷起的蛛丝,高高地飞到了磨坊那坡度不大的房顶上。马尔丁便直起身子,跟着阿列克塞向前冲去。
妲丽亚在车上看着,急得扳着手指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周围妇女们在尖叫,在哭喊,马匹惊骇得贴起耳朵,牛哞哞直叫,拼命往大车上靠……脸色苍白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嘟哝着嘴唇,踉踉跄跄地从旁边走过去,他的肚子像圆鸡蛋一样在背心里面来回乱滚。妲丽亚看到,那个穿着撕烂的粉红色褂子的塔甫里亚人用车杠把米佳·柯尔叔诺夫打倒在地,接着自己也仰面倒下,劈裂的车杠从手里飞了出去,对准他的后脑勺狠狠打了一拳的一只胳膊的阿列克塞又一脚把他踩住。一个一个的酣斗场面,像花花绿绿的碎布片一样在妲丽亚眼前闪过。她看到米佳·柯尔叔诺夫跪在地上,用铁门闩朝着一旁跑过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狠狠捅了一下,她一点也没有感到奇怪;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扬了一下直摇晃的双手,就像虾子一样朝磅秤房爬去;很多人用脚踹他,把他踹了个仰面朝天……妲丽亚哈哈狂笑起来,她那两道描得黑黑的弯眉毛笑得更弯了。她一眼看到彼特罗,这才收住狂笑:彼特罗摇摇晃晃地从乱纷纷、闹哄哄的重围里冲了出来,倒在一辆大车底下,嘴里直吐血。妲丽亚喊叫着朝他奔去。这时很多哥萨克手执木棒从村里跑来,有一个人还挥舞着铁棍。
这场群架渐渐发展到骇人听闻的规模。不像在酒馆里发酒疯,也不像在开斋节那样排成排斗殴了。一个被打破了头的年轻的塔甫里亚人躺倒在磅秤房的门口;他的两腿大劈着,满头都是黑黑的血块,一绺绺血染的头发耷拉到脸上;看样子,他已经踏上清净乐土了……
塔甫里亚人被逼到了土坯房里,像羊群一样,挤成了一堆。如果不是一位年长的塔甫里亚人心生一计,结局会很惨的。他跑进土坯房里,从炉子里抽出一根直冒火花的劈柴,跑出门来,朝着存有一千多普特磨好的面粉的棚子跑去。灰烟像轻纱一样在他肩膀头上缭绕着,大白天显得不很亮的火星四处乱飞。
“我要放——火——啦!”他狂吼一声,就举着劈啪直响的劈柴往芦苇棚顶跟前凑。
哥萨克们都哆嗦了一下,站住了。一阵阵的干旱风从东方吹来,一直把土坯房顶上的灰烟吹到挤成一堆的塔甫里亚人身上。
只要有一颗大点儿的火星落到棚顶那干燥、厚实的芦苇上,全村就会笼罩在烟海里……
哥萨克人群里响起一阵低沉而短促的轰轰声。有人已经倒着向磨坊退了,可是那个塔甫里亚人还在摇晃着劈柴,摇得火滴从灰白色的烟团里直往下掉,一面嚷着:
“我要放火啦!……放——火——啦!都给我从院子里出去!……”
本来够丑的脸上又添了多处青紫伤的肇事者“马掌”亚可夫,头一个离开磨坊院子。哥萨克们跟着他急急忙忙朝村外拥。
塔甫里亚人都扔下口袋,把马套到车上,人站在车上,一面抖着皮缰绳的乱结,一面打着马冲出院子,轰隆轰隆地朝村外跑去。
一只胳膊的阿列克塞还站在院心里;那只扎着袖口的空袖子在细长的肚子上直晃荡,一只眼睛眨巴着,一边腮抽搐着,像没完没了地抽筋似的。
“哥萨克们,上马!……”
“追呀!……”
“他们跑不过那道冈子!……”
米佳·柯尔叔诺夫歪着身子,正要冲出院子。聚集在磨坊外面的哥萨克们又像一阵波浪一样,闹哄哄地骚动起来。但就在这时候,一个以前谁也不曾发现的头戴黑呢帽的陌生人,从机器房里快步来到跟前;他用眯得细细的、像刀锋一样锐利的眼睛扫视着人群,扬起一只手来。
“请等一等!”
“你是什么人?”“马掌”的眉毛像跳舞似的动了几下。
“他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把他捆起来!”
“哼!……”
“呸——呸!……”
“等一等,乡亲们!……”
“秃尾巴狗才是你的乡亲哩!”
“这个庄稼佬!”
“屎壳郎挡道!”
“亚可夫,揍他!”
“把他的眼珠子给揍出来!……照眼珠子打!……”
那人腼腆地、但是毫无惧色地笑了笑,摘下帽子,用一种非常随便的姿势擦了擦额头,用笑彻底解除了人们的武装。
“怎么一回事儿呀?”他挥了挥折叠起来的呢帽,指着磅秤室门口已经浸进土里的黑血问道。
“打南蛮子呢。”一只胳膊的阿列克塞很和气地回答说,眼睛眨巴了几下,腮帮子也动了动。
“为什么打呀?”
“为了排队的事。不该往前插。”“马掌”一面往前跨,并且用力一抹,抹去鼻子下面的血块子,一面解释说。
“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喂,追上去才是……到了草原上,没法子放火啦。”
“咱们的胆子太小啦,也许他不敢呢?”
“一个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放把火是件很平常的事。”
“南蛮子一个个可都是气性很大呀。”阿丰卡·奥捷洛夫笑了笑说。
那人用帽子朝他点了点。
“你是什么人?”
阿丰卡从打出了豁子的嘴缝里轻蔑地啐了一口唾沫,他注视着飞出的唾沫落地之后,一只脚向前跨了跨。
“我吗,我是哥萨克;你呢,是不是茨冈人?”
“不是的。咱们都是俄罗斯人。”
“胡说!”阿丰卡强硬地说。
“哥萨克本来都是俄罗斯族。这一点你知道不知道?”
“可是我要对你说:哥萨克的祖先就是哥萨克。”
“古时候,许多农奴从地主家逃出来,迁移到顿河上落了户,后来就把他们叫做哥萨克。”
“你走吧,好心人,别管这里的事!”一只胳膊的阿列克塞把肿起来的手指攥成拳头,用克制着的凶狠腔调劝他说,那一只眼睛也更紧密地眨巴了几下。
“咱们成了外来的下等人啦!……哼,瞧吧,这小子想叫咱们变成庄稼佬呢!”
“这是什么人?阿丰卡,嗯?”
“是新搬来的一个人,住在斜眼卢凯什卡家里的。”
追赶的机会错了过去。哥萨克们乱哄哄地议论着刚才的一场群架,各自散去。
夜里,在离村八俄里的田野上,格里高力裹着厚实的粗布褂,很苦闷地对娜塔莉亚说:
“你真像个陌生人……你就像这月亮一样,既不冷,又不热。我不爱你,娜塔什卡,你不要生气。我本来不愿意说这些,可是不成,很明白,这样是过不下去的……我很可怜你,这些天咱们好像也亲近了一些,可是心里什么也没有……空空的。就像现在的田野一样……”
娜塔莉亚仰望着高不可攀的星空,望着在他们头上飘过的像透明的华盖一样的云片,没有做声。从那黑沉沉、蓝魆魆的高空里,传来迟归的飞鹤那银铃般的叫唤声。
蓑草散发着愁惨惨、死沉沉的气息。在一处高地上,耕地人生起的火堆闪耀着通红的火光……
天亮前,格里高力醒来。粗布褂上落了有两俄寸的雪。一层银光闪闪、白得透青的新雪覆盖了原野,他们附近有许多清晰的爪印,那是新雪后摸不清道路的兔子留下来的。
六
很久以来就是这样:如果一个哥萨克没有同伴,独自驾车在去米列洛沃镇的路上走,只要遇到乌克兰人(从下亚布洛夫村到米列洛沃镇这七十五俄里之内,全是乌克兰人的村庄)而不让路的话,就要被乌克兰人痛打一顿。因此,去车站都是好几辆大车结队同行,这样,如果在草原上遇到乌克兰人,打起架来就不怕了。
“喂,南蛮子!让路!下等货,住在哥萨克的土地上,还不想让路吗?”
这对于乌克兰人也不是件快活事,因为他们常常往顿河边的巴拉蒙诺夫粮栈运小麦。在路上会无缘无故地打起来,只不过因为是“南蛮子”,既然是“南蛮子”,那就该打。
几百年前,有人精心地在哥萨克土地上播种了等级差别的种子,并且加以培育、照料,于是这种种子发出了茁壮的幼芽:这片土地在斗殴中流下了不少哥萨克和外来户——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的血。
磨坊里打过群架以后,又过了两个星期,乡警察局长和一位侦察官来到村里。
首先传讯的是施托克曼。侦察官是一位哥萨克贵族出身的青年文官。他一面在公事包里翻着,一面问道:
“您搬来此地以前,住在什么地方?”
“住在罗斯托夫。”
“在一九〇七年,您为什么事坐牢的?”
施托克曼用眼睛扫了扫公事包和侦察官低垂的头上那偏分的、满头碎屑的头发。
“因为妨碍秩序。”
“嗯……那时您在哪里做事?”
“在铁路修理厂。”
“职业?”
“铁匠。”
“您是不是犹太人?是不是改信耶稣教的?”
“不是的。我想……”
“我不想知道您在想什么。您流放过吗?”
“是的,流放过。”
侦察官把头从公事包上抬了起来,咕哝了几下刮得光光的、生了不少粉刺的嘴唇。
“我劝您离开这里……”又自言自语地说:“而且,这件事我也要尽力而为。”
“为什么,侦察官先生?”
他以问题回答问题:
“在磨坊里打架那一天,您对本地的哥萨克说了些什么话?”
“说的是实在话……”
“好吧,您可以走啦。”
施托克曼走到莫霍夫家(来往官员总是住在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家,不住客店)的阳台上,耸耸肩膀,回头看了看那两扇油漆的大门。
七
冬天没有一下子就站稳阵地。圣母节以后,落下的雪融化了,牲口又被赶出去牧放。刮了一个星期的南风,又暖和了,大地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一种迟开的毛茸茸的小花儿在原野上开放起来,鲜亮鲜亮的。
回暖的天气一直持续到米海洛夫节,后来严寒袭来,下了一场大雪;一天比一天冷,又下了两俄寸半的雪,在空旷的菜园地上,篱笆被埋到了顶,那一行行圆圆的兔子爪印儿从篱笆上穿过,就像姑娘的绣花针脚。街道上一个人也看不到。
烧牛粪块的白烟在村子上空连成一片,路边的灰堆上,来来回回奔跑着飞到人们住处来的白嘴鸦。爬犁开辟出来的冬季道路,弯弯曲曲地穿过村子,像一条退了色的灰带子。
有一天,在广场上开起了村民大会:分配和砍伐烧柴的时候到了。在村公所的台阶旁,穿着大大小小皮袄的人拥拥挤挤,毡靴声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因为天冷,人们拥到了村公所里面。那些银髯飘拂的可敬的长者,分坐在村长和文书的两边,年轻些的哥萨克们,各色胡子的和没有胡子的,都挤成一堆,从暖暖和和的羊皮领子里发出嗡嗡的议论声。文书在纸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字,村长隔着肩膀看着他,低低的嗡嗡声在村公所的冷屋子里响成一片:
“如今的草啊……”
“哦,哦……草甸子上的草倒还可以喂牲口,田野上的就太不成样子啦。”
“以前,古时候,放牲口可以放到圣诞节。”
“这对加尔梅克人可真好!”
“可不是……”
“村长戴着狼脖圈呢,你瞧,他的头都扭不动啦。”
“他妈的吃得太肥啦,简直像头骟猪!”
“老哥,你要把冬天吓跑吗?瞧,你的大皮袄多么厚……”
“人家茨冈人这会儿都把皮袄卖掉啦。”
“在圣诞节期间,茨冈人睡在草原上,什么都不盖,只披着鱼网,连小肠头都露在外面;一个茨冈人醒来,指头一伸,从网眼里露了出来,就骂起娘来:‘哎哟,它娘的,天好冷啊!’……”
“天啊,道路都要滑起来啦。”
“连公牛都非钉铁掌不可。”
“前几天我在鬼沟砍过白柳,还算好。”
“查哈尔,你把裤裆扣好……冻掉了那玩意儿,老婆就不要你啦。”
“喂,阿甫杰伊奇,你充当公牛了吧?”
“我没干。巴兰卡·姆雷欣娜要干。她说,我是个寡妇,什么都可以干。我说,忍着点儿吧,实在忍不住就找头小牛……”
“哈——哈——哈——哈!”
“咯——咯——咯——咯!……”
“诸位老人家!柴禾的事怎么办啊?……安静点儿!”
“我是说,实在忍不住就找条小牛当……干亲家……”
“安静点儿!请大家安静点儿!”
大会开始了。村长一面摩平汗湿的分配名单,一面高声念着分柴禾人的姓名,不住地呵着热气,用小指头弹着胡子上的冰凌。后面,在乒乓直响的门口,是呵出的热气、拥挤的人群和擤鼻子的抽搭声。
“不能定在星期四砍!”伊凡·托米林拼命要压倒村长的嗓门儿,一面歪着戴炮兵蓝制帽的脑袋,揉着通红的耳朵。
“怎么一回事儿?”
“耳朵要揪下来啦,炮手!”
“咱们可以给他缝上一对牛耳朵。”
“星期四全村有一半人要去拉干草。瞧你们定的!……”
“你可以在星期天去嘛。”
“诸位老人家!……”
“没啥好说的!”
“就这样好啦!”
“咕——咕——咕——咕!……”
“哈——哈——哈——哈!……”
“嘎——嘎——嘎——嘎!……”
马特维·卡叔林老头子从摇摇晃晃的桌子上探过身子,用光溜溜的杨木拐杖朝托米林这边直捣,气呼呼地大叫起来:
“你运什么草……哪儿的话!……全是骗人……你一向就爱捣蛋。小老弟,你想捣蛋还不够格呢!……哼!……你呀!……哼……”
“你不要倚老卖老……”一只胳膊的阿列克塞在后排伸了伸头,插嘴说,眼睛眨巴了几下,丑腮也哆嗦了一阵。
六年来,为了多耕一小块地,他一直在跟卡叔林老头子作对。每年春天他都要打老头子一顿。其实卡叔林老头子多占他的土地只有麻雀爪子那样大——皱紧眉头吐一口唾沫,唾沫就能从这边飞到那边。
“住嘴,丑鬼!”
“可惜离得太远,我在这儿够不到你,不然的话我抽你一顿,准能叫你淌红鼻涕!”
“瞧你吧,缺胳膊、眨眼睛的丑鬼!……”
“你们又吵起来啦,住嘴吧!……”
“你们到外面去,到外面干去。真话。”
“算啦,阿列克塞,瞧,老头子打哆嗦啦,连头上的帽子都抖起来啦。”
“谁要是吵闹,送去关起来!……”
村长用拳头在吱吱嘎嘎直响的桌子上擂了一下。
“我马上把看守叫来!别吵啦!……”
闹声渐渐小下来,滚到后排,消失了。
“星期四天一亮就去砍柴。”
“诸位老人家,怎么样?”
“就这样好啦!”
“上帝保佑!”
“如今的人不爱听老年人的话啦……”
“不怕他们不听。有法子收拾他们。我家的阿列克萨什卡,在分家的时候,冲上来想打架,抓住了我的衣裳。我马上抽了他一顿,说:‘我马上去报告村长和长辈,狠狠揍你一顿……’他老实了,软了下来,就像春水冲倒的小草。”
“还有,诸位老人家,收到乡长一道命令,”村长换了腔调,并且扭了扭头,因为制服硬领卡着下巴,勒得脖子很难受,“本星期六,青年都要到镇上去宣誓。傍晚要在乡公所门前集合。”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紧靠门口的一扇窗户跟前,像仙鹤一样蜷着那条瘸腿,站在亲家公身边。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身穿皮袄,敞着怀,坐在窗台上,在枣红色的胡子里面暗暗笑着。短短的灰白色睫毛上挂着一层毛茸茸的霜,褐色的大麻子冻得充上了血,变成了灰色。年轻一些的哥萨克在周围拥拥挤挤,笑着,挤着眼睛;那在人群中间踮着脚尖晃来晃去的,是扁平而光秃的后脑勺上歪戴着阿塔曼团银十字蓝顶皮帽的阿甫杰伊奇——他和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是同年,但总不见老,脸上总是红扑扑的,就像晚熟的苹果,他的绰号叫“牛皮大王”。
阿甫杰伊奇过去在御林军阿塔曼团当过兵。他去当兵的时候是阿甫杰伊奇·西尼林,回来就变成“牛皮大王”阿甫杰伊奇了。
他是本村头一个进阿塔曼团的人,因而新奇感害了他:他本来是个跟大家一样的小伙子,只是从小有一点喜欢信口开河的毛病,可是当兵回来以后,就云天雾地地瞎吹起来。他从回来的第一天起,就讲起他在皇宫里当差时的许多奇闻和他在彼得堡所干的许多惊天动地的事迹。听得发呆的听众起初都相信他,一齐张大了嘴,听得十分认真,可是后来就清楚了,原来阿甫杰伊奇是瞎吹,本村有史以来还没见过这样瞎吹的;大家当面笑他,揭穿他编造的那些奇闻怪事,但是他的脸红都不红(也许红过的,只是因为脸上总是红红的,所以看不出来),还是继续瞎吹。老来吹得更厉害了。别人要是挑三拣四地问他,他就生气,跟人打架,如果别人不做声,只是笑他,他就拼命地瞎吹,别人笑不笑,他根本不在乎。
在经营家务方面,他是一个能干而勤劳的哥萨克,样样事情都做得有条有理,而且在某些地方很有心计,可是一谈起他在阿塔曼团当兵的事……任何人都要把两手一摊,笑得蹲到地上,把肚子都笑破。
阿甫杰伊奇这时站在当中,一摇一晃地踏动着两只穿成了圆筒的毡靴;他望着拥拥挤挤的哥萨克,用沉重有力的声调瓮声瓮气地说:
“如今的哥萨克全是废料。个头儿又小,又没有本事。随便哪一个你都能用鼻涕把他打成两截。一句话,就是不像样。”他轻蔑地笑着,用毡靴将吐出的唾沫碾了碾。“我在维奥申镇上看到过一副死人骨头,那才像个哥萨克的样子——真了不起!……”
“阿甫杰伊奇,你在哪儿掘到死人骨头的?”光嘴巴的安尼凯一面用胳膊肘捅捅旁边的人,一面问道。
“老同事,看在快要过节的分上,别瞎吹了吧。”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皱了皱鹰钩鼻子,抖了抖耳环。他不喜欢胡吹。
“老弟,我从来不吹牛。”阿甫杰伊奇用真诚感人的声调说,并且回头看了看笑得像打摆子一样直打哆嗦的安尼凯,觉得很奇怪。“我看到死人骨头,是在帮我小舅子盖房子的时候。一开始挖地基,就挖到一个坟。大概,那地方靠近顿河,又在教堂旁边,古时候曾经是坟地。”
“死人骨头又有啥好说的呢?”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面准备往外走,一面不满意地问道。
“一条胳膊——有这么长……”阿甫杰伊奇把两条长胳膊一伸,“那头呀——真的,我不瞎吹——跟军用锅一样大。”
“阿甫杰伊奇,顶好还是给青年人讲讲你在圣彼得堡捉强盗的事吧。”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提议说,一面掩着皮袄大襟,从窗台上溜下来。
“那没有什么好讲的。”阿甫杰伊奇谦虚起来。
“讲讲吧!”
“请你讲讲!”
“赏个脸吧,阿甫杰伊奇!”
“事情嘛,嗯,是这样的。”阿甫杰伊奇咳嗽了两声,从裤袋里掏出了烟荷包。他朝弯起来的手掌里倒了一撮烟丝,把两个从烟荷包里掉出来的铜币又放进去,志得意满地扫了听众一眼。“监牢里跑出了一个在押的江洋大盗。这儿搜,那儿搜——没有。官府里上上下下闹了个人仰马翻。这一下跑掉啦,完啦!夜里,值班的武官来传我,我去了……什么事呢……他说:‘你到皇上寝宫里去……皇上亲自召见你。’我,不用说,有点儿怕;走进宫去,行了一个礼,这位仁德的君主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伊万·阿甫杰伊奇,孤家治下的头号大盗逃走啦。你上天入地,都要给我找到,不然就不要来见我!’我说:‘遵旨,吾皇万岁,万万岁!’嗯……伙计们,这可是个难题啊……我从御马监里挑选了三匹千里马,就出发了。”阿甫杰伊奇抽起烟,扫视了一下听众垂下去的脑袋,透过遮住了他的脸的浮云一般的烟雾,兴致勃勃地高声讲了起来:“我快马加鞭,白天追,黑夜追。到了第三天,才在莫斯科郊外追到。我把他捆得结结实实,装上马车,就顺原路而回。回到宫里已经是半夜,我带着满身的泥水,直接去见皇上。这一下文武百官、王公大臣们都不放我进去,可是我进去了。”嗯……我敲了敲宫门。‘我皇陛下,小臣要见驾。’里面有人问:‘是哪一个呀?’我说:‘是我——伊万·阿甫杰伊奇·西尼林。’里面忙乱起来,我听到皇上亲自叫喊:“玛莱亚·菲多罗芙娜!玛莱亚·菲多罗芙娜快起来,生上茶炊,伊万·阿甫杰伊奇来啦!”
后排爆发出雷鸣般的笑声。正在念寻找失踪和离群牲口启事的文书,念到“左腿踝子骨以下包着袜子”,就念不下去了。村长像鹅一样伸长脖子,看着笑得直摇晃的人群。
阿甫杰伊奇扯下帽子,皱着眉头,莫名其妙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
“笑死人啦!”
“哈——哈——哈——哈!……”
“哎哟,肚皮破——破啦!……”
“咯咯咯咯……”
“阿甫杰伊奇,秃毛狗,哈哈哈!……”
“‘生上茶炊,阿甫杰伊奇来啦!’嘿,好家伙!”
村会开始散了。上了冻的木板台阶声音长长地、连续不断地吱嘎吱嘎响着。在村公所门口踩实了的雪地上,司捷潘·阿司塔霍夫正跟荷兰式风磨的主人——一个高个子、长腿的哥萨克——转来转去地在摔跤暖和身子。
“从掌柜的头上跨过去!”围观的哥萨克们出主意说。“司捷潘,把他吃下的麸子全给抖搂出来!”
“你凭力气干不过他!咦,真不机灵!”卡叔林老汉着急地喊着,像麻雀一样忽左忽右地蹦着,因为看得出神,一点没有理会挺不好意思地挂在他那红中透青的鼻子尖上的又大又亮的一滴鼻涕。
八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开会回来,一直走进他跟老伴住的那间耳房。这几天伊莉尼奇娜身子不舒服。她那水肿的脸上露出疲惫和疼痛的神情。她躺在鼓膨膨的鸭绒褥子上,背靠着竖起来的枕头。她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便扭过头来,脸上带着多年来养成的严肃表情,看了丈夫一眼,将目光停在呼气呼潮了的、一直抵到丈夫的嘴的拳曲的下巴胡上,停在跟下巴胡连成一片,潮湿得粘到一起的上嘴胡上,她用鼻孔闻了闻,但闻到的是老头子身上的寒气和羊皮的酸味。“今天他没有喝酒,”她满意地想道,于是把没有打好后跟的袜子连同钩针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上一放,问:
“砍柴的事怎么样?”
“定在星期四。”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捋了捋胡子,“星期四一早就动手,”他又说了一遍,一面坐到靠床的柜子上。“嗯,怎么样?身上是不是轻快一点儿了?”
伊莉尼奇娜的脸色阴沉下来。
“还是那样……骨节里像针扎一样,疼得很。”
“早就对你这个混蛋娘们儿说过,叫你秋天不要下水。既然知道自己有毛病,就别去胡折腾!”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用拐杖在地上画着大圆圈,发起火来。“家里娘们儿还少吗?还有你那该死的麻,偏要去泡麻,这会儿好啦……哎哟——哟,你就受着吧……哼!”
“麻也不能糟蹋掉啊。媳妇们都不在家;格里什卡带媳妇去耕地,彼特罗也带妲丽亚出去啦。”
老头子对着抄起的手掌哈着气,将身子俯到床上。
“娜塔什卡怎么样?”
伊莉尼奇娜提起精神,带着十分担心的神情说了起来:
“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前两天又哭啦。我走到院子里,一看——仓房的门有人开啦。我心想,我去把门关上。就走进去,她正站在粮囤跟前呢。我问她:‘你怎么啦,好孩子,怎么啦?’她说:‘妈妈,头有点疼。’真话是问不出来的。”
“也许是病了吧?”
“不是的,我仔细问过啦……恐怕不是有人说坏话,就是跟格里什卡闹别扭……”
“他是不是……又在往她那儿跑呢?”
“你怎么啦,老糊涂啦!瞧你说的!”伊莉尼奇娜惶恐地拍了一下手。“还有司捷潘呢,他是呆子吗?我没有看见,没有。”
老头子坐了一阵子,就出去了。
格里高力正在自己房里用锉刀锉带螺纹的钓钩上的弯钩。娜塔莉亚给钓钩涂上熬过的猪油,又仔细地用破布将钓钩一个一个地包起来。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瘸一拐地从旁边走过,留神看了看娜塔莉亚。在她那黄得像秋天的树叶一样的脸上,只有淡淡的一层红晕,显得非常憔悴。这一个月来,她瘦了许多,眼睛里出现了一种异样的、令人怜悯的神情。老头子在门口站了下来。“唉,他对不起媳妇啊!”他又朝俯在板凳上的娜塔莉亚那梳得光光的头看了看,心里想道。
格里高力坐在窗前,用锉刀一下一下地锉着,他的头发在额头上一下一下地跳,就像乱蓬蓬的黑马鬃。
“你他妈的给我放下!……”老头子一阵怒火涌来,涨红了脸,大喝了一声,又夹了夹拐杖,撑住胳膊。
格里高力吓了一跳,大惑不解地抬起眼睛看了看父亲。
“爹,我想把两个头儿锉尖些。”
“算了吧,听见没有?收拾一下砍柴的家伙吧!”
“马上就好。”
“爬犁上的板条子一根都没有钉上,他倒锉起鱼钩来啦。”老头子的语气已经平和些了。他说过这话,又在门口捯动着脚站了一会儿(看样子,他还想说点什么),就走了出去。剩下的火气找彼特罗发去了。
格里高力正要穿上皮袄,就听到父亲在院子里嚷起来:
“牲口到现在还没有饮,不成材的东西,你干什么的?……篱笆跟前这一垛草,是谁抽开的?叫你不要动尽边上这一垛,我对你说过没有?……该死的东西,你们把顶好的草都早早地糟蹋掉,到春天耕地的时候,叫牛吃什么?……”
星期四,离天亮还有两个钟头,伊莉尼奇娜就叫醒了妲丽亚。
“起来吧,该生火啦。”
妲丽亚穿着一件小褂跑到灶前。她在小洞里摸到火柴,生起火来。
“你快点做饭。”头发散乱的彼特罗抽着烟,不住地咳嗽着,催促妻子说。
“舍不得叫醒娜塔什卡,不知道她要睡到什么时候呢,没良心的。怎么,我就该撕成两半啦?”睡眼惺忪、一肚子怨气的妲丽亚带着睡意嘟哝说。
“你去叫叫她。”彼特罗说。
娜塔莉亚自己起来了。她穿上小褂,就到棚子里去弄干牛粪块。
“带点儿引火柴来!”大嫂下命令说。
“叫杜尼娅挑水去,听见吗,妲丽亚?”伊莉尼奇娜很吃力地在厨房里移动着脚步,哑着嗓子说。
厨房里又是新鲜啤酒花气味,又是皮马套气味,还有人身上的暖烘烘的气味。妲丽亚来来回回地跑着,跑得毡靴嚓嚓直响,弄得铁锅丁丁当当;她将袖子挽到胳膊肘以上,两个小奶头在粉红色的小褂底下扑扑直跳。婚后生活没有使她憔悴,没有使她消瘦:她高高的、细细的,腰软得像柳树条儿,很像一个未过门的姑娘。走起路来袅袅婷婷,肩膀摇来摆去。遇到丈夫喝叫,她总是微微地笑笑;在两片薄薄的、娇嗔的嘴唇底下,总是露着密密实实的细牙。
“晚上就该把牛粪块放进去。在锅膛里一夜就能烘干。”伊莉尼奇娜不满意地嘟哝说。
“忘啦,妈妈。该我们受罪。”妲丽亚代表大家回答说。
饭做好了,天也亮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不顾稀饭烫嘴,匆匆忙忙地吃过早饭。愁眉苦脸的格里高力慢慢地嚼,腮上凸起的两个大包不住地动着。彼特罗却开起玩笑,背着父亲学妹妹吃饭的样子,杜尼娅因为牙疼把脸蛋子捂着呢。
村子里响起爬犁的嚓嚓声。在灰蒙蒙的晨曦中,有几辆牛车朝顿河边走着。格里高力和彼特罗走出来套爬犁。格里高力一面走一面围软软和和的围巾——这是新娘送给新郎的礼物——吞吸着寒冷而干爽的空气。头顶上响起一阵深沉而洪亮的叫声,一只乌鸦从院子上空飞过,翅膀慢慢扇动的沙沙声在冷清清的寒空里显得非常清晰。彼特罗看着乌鸦飞过去,说:
“到南方,找暖和地方去啦。”
在绯红、愉快、像姑娘笑脸一般的云彩后面,一弯细细的月牙挂在天空。烟囱里冒出的炊烟笔直地向上冲去,像个一只胳膊的人伸出胳膊,去够那高不可攀的、金色的、尖尖的月牙儿。
麦列霍夫家对面的顿河还没有封住。贴边的地方已经冻实了,在一片一片的积雪中间,冰面显得绿莹莹的,没有被急流带走的河水在冰底下嬉戏,冒着白泡,河中心再过去一些,靠近左岸,从黑土崖下朝外冒水的地方,有一片又可怕又诱人的深水,在周围一片冰雪当中,显得黑魆魆的;留下来过冬的野鸭,像一颗颗黑黑的麻子一样,在这片水面上钻上钻下的。
过了广场,便是渡口。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没有等两个儿子,驾着老牛拉的爬犁头里走了。彼特罗和格里高力停了一会儿,也跟着出发了。他们在下坡的地方赶上了安尼凯。安尼凯腰里系着宽宽的绿色腰带,将装了新把子的斧头插在爬犁上,自己跟牛并排走着。他的老婆,一个瘦小多病的女人,赶着爬犁。彼特罗离得老远就喊道:
“伙计,看样子,你带着老婆去啦?”
爱说爱笑的安尼凯跨着舞步走到爬犁跟前。
“带着,带着。带着暖暖脚儿。”
“她身上热气可不多,太瘦啦。”
“我好草好料地喂她,可是她就是不长膘。”
“咱们分的柴是在一段地上吗?”格里高力也从爬犁上跳下来,问道。
“你要是给我点儿烟抽,就算在一段地上。”
“你呀,安尼凯,生来就是吃别人的东西长大的。”
“偷来和要来的东西,比什么都甜。”安尼凯打着哈哈,笑得他那女人一般的光脸起了皱纹。
他们一起走着。在挂满花边似的霜雪的树林子里,一片白茫茫。安尼凯赶着爬犁在前面走,不住地用鞭子抽打垂在路上的树枝儿。银针似的、松软的雪一团一团地往下掉,落得紧紧裹着身子的安尼凯老婆的身上到处都是。
“别胡闹啦,鬼东西!”她一面抖身上的雪,一面嚷道。
“你叫她鼻子扎到雪堆里去!”彼特罗叫着,为了让牛加快步子,晃了晃鞭子,想朝牛肚子底下打。
在往娘儿沟拐弯的地方,碰上了司捷潘·阿司塔霍夫。他赶着两头卸了套的公牛朝村子里走,跨着大步,走得那钉了掌的毡靴吧嗒吧嗒直响。他那罩了一层霜的拳曲的头发,从歪戴着的皮帽子里耷拉下来,就像一嘟噜白葡萄。
“喂,司捷潘,迷路了吗?”等他来到跟前,安尼凯喊道。
“迷路啦,真他妈的倒霉!……爬犁朝下一滑,撞在树根上,滑木断成了两截。非回去不可。”司捷潘又骂了几句粗话,便在长长的睫毛底下气汹汹地眯缝起明亮而强横的眼睛,从彼特罗身旁走过。
“爬犁扔下啦?”安尼凯回过头来喊道。
司捷潘把手一摆,甩了一鞭,把朝荒地里走的牛赶过来,又朝跟在爬犁后面的格里高力狠狠地看了一眼。快到前面一条沟边的时候,格里高力看到扔在路上的爬犁,爬犁旁边还站着阿克西妮亚。她用左手掩着顿河式皮袄的大襟,望着大路,望着迎面而来的爬犁。
“让开,要不然我就撞上去啦!咳,你呀,可惜不是我的老婆!”安尼凯放声大笑起来。
阿克西妮亚笑着闪到一旁,坐到歪倒在地上、缺一根滑木的爬犁上。
“你老婆跟你坐在一块呢。”
“她硬粘住我,就好比苍耳子粘在猪尾巴上,不然的话我就可以把你带上啦。”
“谢谢吧。”
彼特罗来到她跟前的时候,回头瞥了格里高力一眼。格里高力一面走,一面很不平静地笑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中都流露着慌乱和期待的神情。
“你好呀,大嫂。”彼特罗用手套挨了挨帽子,打招呼说。
“托福托福。”
“爬犁坏了,是吗?”
“坏啦。”阿克西妮亚曼声回答,不看彼特罗,却站起来,转身对着快走到跟前的格里高力。“格里高力·潘捷莱耶维奇,有两句话要对您说……”
格里高力转身朝着她,对已经走过去的彼特罗说了一声:
“替我照应一下牛。”
“嗯,好的。”彼特罗歪嘴笑了笑,咂了咂被烟熏得很苦的小胡子。
他们面对面一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阿克西妮亚担心地四下里望了望,就把潮湿的黑眼睛移到格里高力身上。她又害羞又高兴,脸上火辣辣的,嘴唇都烧干了。她的呼吸又快又短促。
安尼凯和彼特罗的爬犁已经隐没到棕色的小橡树林子后面。格里高力对直地看了看阿克西妮亚的眼睛,看到她的眼睛里燃烧着娇嗔和失望的火焰。
“唉,格里沙,不管你怎么样,反正我没有你就没法活。”她果断地说,说完就紧紧闭起嘴唇,等着他回答。
格里高力没有做声。寂静像铁箍一样箍住了树林。静得一点声息都没有,连耳鸣声都能听得见。大路上爬犁滑出的平平的印子,天空一片片灰色的云块,树林无声无息,睡得死沉沉的……突然一声又响又近的乌鸦叫,好像把格里高力从短暂的沉睡中叫醒过来。他抬起头来,看到一只黑黑的、羽毛黑中带蓝的乌鸦蜷着腿,不出声地飞着,像告别似的扇动着两只翅膀。格里高力连自己也意想不到地说:
“会暖和的。往暖和地方飞呢……”他身子猛地一动,哑着嗓子笑起来。“好啦……”他用沉醉的眼睛里垂得低低的瞳人偷偷地四下扫了扫,一把将阿克西妮亚拉到怀里。
九
一到晚上,斜眼卢凯什卡家施托克曼住的那间屋子里就坐满了各种各样的人:常来的有贺里散福,有披着油污的上装从磨坊里来的“杰克”,有已经闲了三个月的尖舌头达维德卡,有机器师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科特里亚洛夫,皮匠菲里卡有时候也来,而每天必到的常客则是米沙·柯晒沃依,这是一个还没有服过现役的年轻哥萨克。
起初是打扑克牌,后来有一次施托克曼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出一本涅克拉索夫的小书。大家念了念,都觉得很有意思。后来又念尼基丁的书,到圣诞节的时候,施托克曼又让大家念一本没有封面的破旧小册子。负责念书的教会小学毕业生柯晒沃依轻蔑地打量了一下这本油污的小册子,说:
“拿来切面条倒是不错。油太厚啦。”
贺里散福嘎嘎地大笑,达维德卡笑得满脸开花,但是施托克曼等大家笑过,说道:
“念念吧,米沙。这本书是讲哥萨克的。很有意思。”
柯晒沃依把金黄色的头发朝桌前一耷拉,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
“《顿河哥萨克简史》。”他扫了大家一眼,皱起眉头,等候大家的反应。
“念呀。”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说。
念了三个晚上。念到普加乔夫的事,念到自由自在的生活情形,念到司捷潘·拉辛和康德拉季·布拉文的事。
后来念到近代的事情。不知名的作者用辛辣而通俗易懂的文笔嘲笑哥萨克的贫困生活,讽刺各种制度和统治方法,讽刺沙皇政府和哥萨克,说哥萨克本身已经成为专制君主雇佣的鹰犬。于是大家都激动起来,一齐争论起来。贺里散福头顶着天花板的斜柱,大声叫了起来。施托克曼坐在门口,叼着带铜箍的烟嘴在抽烟,只用眼睛笑着。
“说得很对!很公道!”贺里散福吼道。
“把哥萨克弄到这种可耻的地步,可不是哥萨克本身的过错。”柯晒沃依困惑不解地把两手一摊,那长着黑眼睛的漂亮的脸也皱了起来。
柯晒沃依矮墩墩的,肩膀和屁股一样宽,因此成了一个长方形;生铁一般牢固的脖根上长着结实的、砖红色的脖子,奇怪的是,这根脖子上长着一颗不太大的、轮廓十分好看的头,那没有光泽的脸很有点女人的样子,那小小的嘴巴露出倔强的神气,浓浓的金黄色鬈发底下是一双黑黑的眼睛。机器师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是一个又高又粗的哥萨克,他争论得很凶。他那粗大身躯的每一个细胞都浸透和灌满了哥萨克传统的血液。他忽闪着凸出的圆眼睛,向贺里散福猛烈攻击,维护哥萨克的尊严。
“你简直成了庄稼佬啦,贺里散福,别强辩啦,毫无道理嘛……你身上的哥萨克血,一桶里面只有一滴。你是你妈跟沃罗涅日的鸡蛋贩子生的。”
“你混蛋!……哼,伙计,你太糊涂啦,”贺里散福瓮声瓮气地说,“我说的是实在话。”
“我没有在阿塔曼团当过兵,”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挖苦说,“在阿塔曼团当过兵的人,才不是大傻瓜,就是浑蛋……”
“别的军队里也有浑蛋,浑得还厉害些呢。”
“住嘴,庄稼佬!”
“庄稼佬不也是人吗?”
“他们是用树条子扎的,用树皮蒙的,所以才叫庄稼佬。”
“老兄,我以前在彼得堡当差的时候,各种各样的人都见过。就有过这样一回事儿。”贺里散福说,并且把“事儿”说得特别重。“我们当时担任皇宫的守卫,在宫里站过岗,又到宫外巡逻。骑着马在宫墙上巡逻;两个往那边,两个往这边。碰到一起,就问一声:‘平安无事吗?没有什么骚乱吗?’‘没有事。’说完就又分头巡逻,想站下来说说话都不行。就连人的模样儿都要挑选挑选:叫两个人站在门口,比一比身量,必须一般高才行。黑头发的跟黑头发的配对儿,白的就配白的。不光是头发,脸的模样儿也要相像。就因为这种不讲理的规矩,有一次理发匠把我的胡子都染了。那一次轮到我跟尼基佛尔·梅希里亚柯夫一起站岗,他是我们连里一个捷皮金镇的哥萨克,是个红胡子鬼,谁知道他那胡子是怎么搞的,一直到鬓角,都像着了火一样。找来找去,几个连里都找不到长这种胡子的;于是连长巴尔金就对我说:‘你到理发室去,马上把你的胡子上上下下都染一染。’我去了,好啦,给我染了……等我对着镜子一照,自己都吓呆啦:像着了火一样!简直就像着了火!我把胡子往手心里一抓,好像手指头都烫得疼。噢呀!……”
“喂,你信口开河,离题太远啦!你开头说什么来着?”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打断他的话。
“说的是各种各样的人,没有离题。”
“那你就说下去好啦。不然光讲自己的胡子,我们听个屁。”
“我说的是:有一次轮到我骑着马巡逻,我跟一个同伴一起走着,拐角处忽然跑出很多大学生。黑压压的一大片。他们一看到我们,就喊了起来:‘嘎——啊——啊!’接着又喊了一次:‘嘎——啊——啊!……’我们还没有回过神来,就把我们包围住了。一个学生问:‘哥萨克,你们骑马到处转,干什么?’我就说:‘我们是巡逻,你放开缰绳,别抓着!’我于是抓住马刀。这个学生说:‘老乡,你别多心,我是卡敏镇人,是在这儿上大学的……’还说了一些别的话。于是我们又往前走,这时一个大鼻子学生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十卢布钞票,说:‘两位哥萨克,请你们喝几杯,共同纪念先父吧。’他把十卢布钞票递给我们,又从皮包里抽出一张相片,说:‘这就是先父,拿去做个纪念吧。’好吧,我们就接了过来,不接是不好意思的。大学生们都走了开去,并且又喊起来:‘嘎——啊——啊!’就这样喊着朝涅瓦大街去了。连长带着一排人出了皇宫后门,朝我们奔来。他来到我们跟前,问:‘怎么回事儿?’我就说:‘一群大学生围住了我们,说起话来,我们本想遵照军事条令举刀砍他们,可是后来他们让开了,我们也就走了。’等到换了班,我们便对司务长说:‘卢基奇,这是我们收到的十个卢布,我们要拿来买酒喝,敬祝这位老人家灵魂安息。’并且把相片给他看了看。司务长到晚上弄来不少酒,我们痛痛快快地喝了两天两夜,到后来才知道是上了圈套:那个大学生骗了我们,给我们的相片不是他爸爸的,而是一个领头造反的德国人的。我可是诚心诚意地接下这张相片,还挂到床头上做纪念,我看到,相片上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儿,人挺和善,像个买卖人,可是连长仔细一看,却问道:‘这张相片你从哪儿弄来的,蠢东西?’‘是这么回事儿……’我于是说了一遍。他大骂我一通,又打我耳刮子,打了一下,又是一下……并且吼了起来:‘知道吗,这是他们的头领卡尔……’他的姓我不记得啦……咳,姓什么来着,我的记性真差……”
“是卡尔·马克思吗?”施托克曼脸上露着笑,提醒他说。
“哦,哦!……就是他,就是卡尔·马克思……”贺里散福高兴起来。“就是他让我们差点儿遭殃……有时候阿列克塞太子跟少傅们也到我们警卫室里来。他们也可能看到。他们万一看到了,那可怎么办?”
“你总是说庄稼佬好。瞧,他们把你骗得好苦。”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嘲笑说。
“可总是喝了十个卢布的酒啊。虽然是为那个大胡子卡尔喝的,可是酒总是喝啦。”
“为他喝酒很值得。”施托克曼微笑着,摩弄着熏黄了的骨头烟嘴上的铜箍。
“他做过什么好事吗?”柯晒沃依问道。
“下一次我来说说,今天太晚啦。”施托克曼用手掌拍了拍烟嘴,把已经熄灭的烟丝磕出来。
在斜眼卢凯什卡家的小屋子里,经过长期的筛选和挑拣,形成了一个由十个哥萨克组成的核心团体。施托克曼是这个团体的灵魂,他顽强地朝着只有他清楚的目标前进。他像小虫儿钻大树一样,一点一点地给他们灌输一些简单易懂的概念和观点,使他们对现有的制度产生憎恶和仇恨。起初他也遇到不信任,就像碰上了冷冰冰的钢铁,但是他不退缩,而是一点一点地钻透了……
十
维奥申镇坐落在左岸带慢坡的沙土地上,紧靠着顿河。这是顿河上游最古老的一个市镇,是彼得大帝时代焚毁的齐高那克镇上的一些居民迁移到这里来,改名为维奥申镇的。这个镇从前曾经是沃罗涅日和亚速海之间水上要道的路标。
顿河在维奥申镇对面就像鞑靼人的弓似的弯了起来,好像要向右拐弯,可是到了巴兹基村跟前又威风凛凛地伸直了身子,带着绿中透蓝的流水,擦过右岸石灰岩的山崖和接连不断的村庄,擦过左岸稀稀拉拉的市镇,向蓝蓝的亚速海奔去。
顿河在霍派尔河河口镇对面跟霍派尔河汇合,在大熊河河口镇对面跟大熊河汇合,以下水势就大了,两岸人烟稠密的村镇也多起来,进入繁荣地区了。
维奥申镇里里外外都是淤积的黄沙土地。是一个没有生气、没有果园的光秃秃的市镇。广场上有一座古老的大教堂,因为年代久远变成了灰色,六条街道顺着顿河排了开来。在顿河从镇边向巴兹基村拐弯的地方,有一道水泊,就像一只袖子伸向白杨树丛里,水泊有顿河水浅时那样宽。水泊的尽头也就是镇的尽头。在金色刺草丛生的小广场上,还有一座教堂,绿色的圆顶,绿色的屋顶,跟水泊对岸丛生的绿杨相映成趣。
维奥申镇以北,是一片淤积的黄中带红的沙土地,有一些长得很不旺盛的小松树,水沟里的水是淡红色的,因为土壤是红色的。在春水冲积的沙土地上,在远处零零落落的沙砾滩上,是稀稀拉拉的村庄、园地、红红的柳丛。
十二月里的一个星期天,从本乡各村来的五百名青年哥萨克黑压压地集合在老教堂对面的广场上。教堂里的弥撒快做完了,已经敲起了唱赞美诗的钟。一位上士——是一个威武而年迈的哥萨克,戴着超期服役的袖章——下令“站队”。闹哄哄的人群扩展开来,排成了长长的、很不整齐的两行。几个中士顺着行列跑来跑去,把弯曲得像波浪一样的队伍排排整齐。
“各队注意——意!”一个中士拉着长声喊道,接着用手做了一个不很明确的姿势,又喊道:“每队成两路!……”
乡长服装整齐,穿着崭新的军官大衣,在踢马刺的丁当响声中走进了教堂大门,紧跟在他后面的是军事监督。
格里高力·麦列霍夫跟米佳·柯尔叔诺夫站在一起,小声说着话。
“一只靴子夹脚,简直受不住。”米佳说。
“忍着点儿,就能升大官。”
“马上就要把咱们带进去啦。”
好像是要证实这话似的,上士一面向后退着,用靴后跟转了一下。
“向右——转!”
刷——刷,五百双穿皮靴的脚发出了整齐的响声。
“右转弯,开步——走!”
队伍开进敞开着的教堂大门,从头上摘下来的皮帽子一齐闪动着,脚步声一直响到教堂的圆顶。
格里高力站着,没有去听神甫念的誓词。他看着米佳的脸;米佳疼得皱着眉头,被靴子夹得很疼的那只脚不住地动着。格里高力那举着的一只手都麻了,脑子里各种念头乱七八糟地翻腾着。他走到十字架跟前,一面吻着被很多嘴上的唾沫弄湿了的银片,一面想着阿克西妮亚,想着妻子。一段短短的往事像曲折一现的闪电一样闯入了脑际:树林,褐色的树干披着华丽的白衣,好像套上了豪华的银马套;阿克西妮亚那黑黑的眼睛在毛茸茸的头巾下面闪着湿润而多情的亮光……
又回到广场上。重新排好队伍。一位中士擤了擤鼻涕,悄悄地在制服里子上揩了揩手指头,便开始讲话:
“现在你们已经不是小孩子啦,已经是哥萨克啦。你们已经宣过誓,应当知道自爱自重。现在你们已经长大成人,应当珍惜自己的荣誉,听从父母的教训等等。你们以前是小孩子,打过架,恐怕还在大街上揪过头发,可是从今以后,就要想想将来报效国家的事啦。再过一年,你们就要去服现役啦,”说到这里,中士又擤了擤鼻涕,把手上的鼻涕摔了摔,一面往手上戴漂亮的兔毛手套,一面结束了讲话,“你们的父母该给你们料理料理啦。要准备一匹战马,别的一切也都要准备……现在就这样吧,弟兄们,回家去吧!”
格里高力和米佳在桥头上等到同村的小伙子们来齐,就一同上路了。他们顺着河岸走。巴兹基村上空炊烟缭绕,钟声悠扬。米佳拄着半截疙疙瘩瘩的木棍,一瘸一拐地走在大家的后面。
“把靴子脱掉吧。”一个小伙子劝他。
“脚会冻坏的。”米佳站了下来,犹豫地说。
“穿着袜子走嘛。”
米佳坐到雪地上,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一只靴子从脚上脱了下来。他瘸着那只脱掉了靴子的脚向前走去。松软的雪覆盖的大路上,出现了清清楚楚的针织厚毛袜印子。
“咱们走哪一条路?”个子矮矮的、呆头呆脑的阿列克塞·别士尼亚克问。
“顺着河边走。”格里高力代表大家回答。
他们走着,一面说着话,一面互相往路旁推着玩儿。
大家讲好条件,把每个人都推倒在雪堆上一次,并且大家都压在上面,堆成一堆儿。来到巴兹基村和格罗木柯夫村之间,米佳第一个看到一只正在过河的狼。
“伙计们,狼,瞧!……嘘!……”
“啊——呦——呦——呦——呦!……”
“呜嘿!……”
那狼摇摇晃晃地跨着懒洋洋的步子,跑了几俄丈,便在离对岸不远的地方斜着身子站住了。
“套住它!……”
“哈!……”
“嘘,该死的!……”
“米佳,它这是看着你穿着袜子走路,觉得稀奇呢。”
“瞧,斜着身子站着,怕套呢。”
“脖子都不敢扭啦。”
“看啊,看啊,它走啦!……”
好像用天然石雕成的大灰狼,把尾巴伸得像棍子一样,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后来急急忙忙地向旁边一跳,朝岸边柳树林子里跑去。
他们回到村里,天已经黑下来。格里高力踏着冰来到自家的胡同口,走到牲口院子门口。院子里停着卸掉了牲口的爬犁;一群麻雀在篱笆跟前的柴禾堆里吱吱喳喳叫着。闻到了家常生活气味、焦糊气味和牲口院子里的水蒸气气味。
格里高力一面上台阶,一面朝窗户里望了望。一盏挂灯把厨房里照得一片昏黄,彼特罗站在灯光下,背对着窗户。格里高力用笤帚扫了扫靴子,在一片热气笼罩下走进了厨房。
“我回来啦。嗯,你们都好吧?”
“你好快啊。大概冻坏了吧?”彼特罗又慌忙又着急地招呼说。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将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低着头坐着。妲丽亚用脚踩着嗡嗡响的纺车在纺线。娜塔莉亚站在桌子旁边,背对着格里高力,连头都没有扭。格里高力迅速地在厨房里扫了一眼,将目光停留在彼特罗身上。从他那焦虑不安的脸上可以看出来:家里出事了。
“宣过誓啦?”
“宣过啦!”
格里高力慢慢地脱衣服,以争取时间,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可能造成这种清静和冷脸相迎场面的各种意外事。
伊莉尼奇娜从正房里出来,脸上也带着慌乱不安的神情。
“是娜塔莉亚的事。”格里高力想道,一面挨着父亲在板凳上坐了下来。
“把饭给他端来。”伊莉尼奇娜用眼睛看着格里高力,对妲丽亚说。
妲丽亚停住嗡嗡叫的纺车,轻轻摇摆着肩膀,扭动着苗条的身腰,朝灶前走去。厨房里静极了。一只刚下过羔的母羊正带着小羊羔在地炉跟前呼噜呼噜地取暖。
格里高力喝着菜汤,偶尔拿眼睛看看娜塔莉亚,但是看不到她的脸,因为她侧面朝着他,而且她在打毛线,头垂得很低。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头一个忍受不了这种全家沉默的局面;他喀喀地、很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开言说:
“娜塔莉亚要走啦。”
格里高力把面包屑往一块儿扫着,没有做声。
“这是因为什么?”父亲问道,一面拼命哆嗦着下嘴唇(这是马上要大发雷霆的先兆)。
“我不知道因为什么。”格里高力眯缝起眼睛,把碗推开,画着十字,站了起来。
“可是我知道!……”父亲提高了嗓门儿。
“别吵嘛,别吵。”母亲插嘴说。
“我可是知道因为什么!……”
“我看,这没有什么好吵的。”彼特罗从窗前走到屋子中间。“这是缘分事儿:愿意呢,就一块儿过下去;要是不愿意,就各走各的路。”
“我不怪她。虽说这是败坏门风、伤天害理的事,可是我不怪她:她没有过错,过错全在这个狗崽子身上!……”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指着靠在灶上的格里高力说。
“我对不起谁呢?”
“你心里没有数吗?……你不知道吗,狗崽子?……”
“我不知道。”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跳起来,把板凳踢翻,直冲到格里高力跟前。娜塔莉亚织的袜子掉在地上,钩针丁当向上一跳;灶旁的小猫听到响声跳了起来,歪着脑袋,弯起爪子推毛线团,一直把毛线团滚到大柜子跟前。
“我现在告诉你,”老头子沉着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要是不跟娜塔莉亚在一块儿过,就给我滚出去,想到哪儿就到哪儿!我的话算数!你滚吧,想到哪儿就到哪儿!”他又用平静的语调说了一遍,便走开去,把板凳扶起。
杜尼娅坐在床上,瞪着滚圆的、惶恐的眼睛。
“爹,我有两句话要说,不是为了气您,”格里高力的声音颤颤的,十分低沉,“不是我要娶亲,是您给我娶的亲。我不喜欢娜塔莉亚。她要是想走,就让她回娘家好啦。”
“你也给我走!”
“我也走!”
“滚你妈的蛋!……”
“我走,我走,不用着急!”格里高力伸手去拉扔在床上的小皮袄袖子,跟父亲一样地冒起火来,气得鼓起鼻孔,浑身哆嗦着。
在他们身上流着同样的、掺杂着土耳其成分的血,所以在这种时候,他们出奇地相像。
“你上哪——哪儿去啊?”伊莉尼奇娜难受得叫起来,抓住格里高力的胳膊,但是他使劲把母亲推开,飞快地抓起从床上掉下来的皮帽子。
“叫他滚,狗东西!叫他滚,该死的!滚,滚,滚!……”老头子吼叫着,把门敞开。
格里高力跑到过道里,他最后听到的是娜塔莉亚的号啕大哭声。
夜晚村子里十分寒冷。黑漆漆的天上落下一片片针状的雪花,顿河上的冰像放大炮一样轰隆轰隆地破裂着。格里高力喘着粗气跑到大门外。在村子的另一头,有许多狗用各种各样的腔调吠叫着;一道道黄黄的灯光射入黑暗中,显得雾蒙蒙的。
格里高力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司捷潘家的窗户黑得像漆一样。
“格里沙!”娜塔莉亚那伤心的叫唤声从大门口传来。
“滚你的吧,讨人嫌的东西!”格里高力咬牙切齿地在心里说,一面加快了脚步。
“格里沙,回来吧!”
格里高力一见到胡同口就踉踉跄跄地走了进去,最后一次听到因为离远了显得很低沉的痛苦呼唤声:
“格里什卡,我的亲人啊!……”
他很快穿过了广场,在岔路口停下来,脑子里想着熟识的伙伴们的名字,盘算着在谁家可以借宿。
格里高力选中了米沙·柯晒沃依家。他家住在村外山脚下;母亲、米沙本人和一个小妹妹、两个小弟弟——全家就是这样几个人。他走进院子,敲了敲土坯房的小窗子。
“谁呀?”
“米沙在家吗?”
“在家。你是谁?”
“是我,格里高力·麦列霍夫。”
一会儿,从第一个甜梦中醒来的米沙开了房门。
“是你吗,格里沙?”
“是我。”
“你半夜跑来干什么?”
“让我进去,到屋里再细谈。”
格里高力在过道里抓住米沙的胳膊肘;他恨自己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话来解释,只小声说道:
“我在你家里睡一宿……我跟家里人吵架啦……你家里怎么样,睡得下吗?……我好说,随便什么地方都行。”
“地方是有的,进来吧。为什么吵架呀?”
“唉,兄弟……以后再说吧……你们的门在哪儿?我看不见。”
给格里高力在大板凳上搭了一个铺。他躺了下来,用皮袄蒙起头,为的是不去听米沙母亲的嘁喳声,她是跟女儿睡在一张床上的。
“家里这会儿怎样呢?娜塔莉亚会不会走呢?好啦,生活要换个样子啦。往哪儿去呢?”他很快地想到一个念头:“明天叫上阿克西妮亚,一块儿上库班去,离开这儿远远的……远远的,远远的……”
在格里高力闭着的眼睛前面,闪过一座座以前从未见过的、带有异乡情调的草原丘冈、村庄、市镇。一座座丘冈、灰茫茫的道路闪过,便是神话般蔚蓝、亲切的地方,还有阿克西妮亚那后来怒放的爱情花朵。
他想着一些即将到来的不可知的事情,心神不宁地睡去。在入睡以前,他拼命地搜索一种在脑子里蠢蠢欲动、晃动不定的东西,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一些念头在朦胧的状态中又平稳又顺利地前进着,就像一只小船顺流而下,可是忽然撞在什么东西上,好像是搁浅了;觉得很闷,很不自在;他翻来覆去,反复地猜想:“怎么回事儿呢?是什么东西挡道呢?”
早晨他醒来,才想了起来:“要入伍啦!我跟阿克西妮亚能跑到哪里去呢?春天就要入营受训,秋天就要入伍了……就是这事挡道。”
吃过早饭,他把米沙叫到过道里。
“米沙,你到阿司塔霍夫家去一趟。告诉阿克西妮亚,叫她天一黑就到风磨那里去。”
“司捷潘要是在家呢?”米沙为难地说。
“你想想点子,装做有事。”
“我去一趟。”
“去吧。就说我说的,叫她一定来。”
“好吧。”
黄昏时候,格里高力坐在风磨底下,对着袖筒抽着烟。风磨后面,风在干枯的玉米茎叶中间劈劈啪啪、咝咝啦啦地吹着。一块撕破的布片在停着的风磨叶片上扑哒扑哒响着。格里高力觉得,好像有一只大鸟扑打着翅膀在头顶上盘旋,飞又飞不掉。阿克西妮亚没有来。西方日落后的天空呈现着淡紫色和暗黄色,东方来的风越来越急,越来越大,黑暗追逐着躲在柳树丛中的月亮,涌了上来。风磨顶上红黄色中夹杂着片片蓝色的天空死沉沉的;村子上空回荡着忙碌的白天的嘈杂声音的余波。
格里高力一连抽了三根烟卷,他把最后一个烟头插到踩实了的雪里,怀着又生气又烦恼的心情四下里望了望。已经隐没的从风磨到村子里去的小路显得像焦油一样黑。看不到一个从村子里出来的人。格里高力站了起来;他伸了伸腰,伸得肩膀咯吧响了两下,便朝挤眉弄眼地在召唤他的米沙家窗户里的灯光走去。他在牙齿缝里吹着口哨,快要走到米沙家院子跟前时,几乎跟阿克西妮亚撞了个满怀。看样子,她是跑来的,或者是走得太急促,所以喘着粗气,她那鲜嫩而冰冷的嘴里喷出来的不知是风的气息,还是远处细微而清新的干野草气息。
“等了你老半天,以为你不来了呢。”
“好不容易才把司捷潘打发出去……”
“你叫我冻死啦,该死的娘们儿!”
“我身上很热乎,我给你焐一焐。”她敞开顿河式皮袄毛茸茸的大襟,将格里高力包起来,就像蛇麻草缠住了橡树。“喊我来干什么?”
“等一等,给我焐焐手……有人走路。”
“你好像跟家里人吵架了吧?”
“我跑出来啦。已经在米沙家里呆了一天一夜……现在像条丧家狗一样了。”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阿克西妮亚把搂着格里高力的两条胳膊松开,冷得哆嗦着裹了裹皮袄大襟。“格里沙,咱们到篱笆跟前去。干什么要站在路当中?”
他们走到边上。格里高力把一堆积雪拨开,背靠在冻得咯吱咯吱响的篱笆上。
“娜塔莉亚回娘家去啦,你不知道吧?”
“我不知道……她应当走。要不然在这里住着有什么意思?”
格里高力把阿克西妮亚冻得冰凉的一只手塞进自己的袖子;他用手握住她的窄窄的手掌,问道:
“咱们怎么办呢?”
“亲爱的,我不知道。你要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能扔下司捷潘吗?”
“毫不含糊。马上走都行。”
“咱们俩不管到哪儿找点事做,都能过下去。”
“格里沙,跟你一块儿去做牛做马都行……只要跟你在一块儿。”
两个人一起暖和着又站了一会儿。格里高力不愿意走,转过头,迎风站着,哆嗦着鼻孔,合上眼皮,没有抬眼睛。阿克西妮亚将脸埋在他的腋下,吮吸着他腋下那种亲切、醉人的汗味,在她那妖媚的嘴唇上荡漾着高兴的、如愿以偿的笑,这笑没有让格里高力看到。
“明天我到莫霍夫家去,也许可以在他那里找点事情做。”格里高力说着,握住了阿克西妮亚那指缝里出汗的手上面的腕子。
阿克西妮亚没有做声。她没有抬头。刚才嘴上的微笑就像被风刮走了似的,像一只被追得走投无路的小野物一样,两只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忧虑和恐怖。“说出来呢,还是不说?”她想起自己已经怀孕,心里想道。“应该说出来。”她刚刚下了决心,可是马上就害怕得哆嗦了一下,又把这可怕的念头赶跑了。她凭女性的本能感觉出,现在还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她懂得,这样会永远失去格里高力的,而且她也拿不准,在肚子里蠕动的孩子究竟是他们两个中哪一个的,所以多了一个心眼儿:她没有说。
“你哆嗦什么?冷吗?”格里高力问道,一面用皮袄大襟把她裹了裹。
“有点儿冷……格里沙,该回去啦。司捷潘要是回来,一看到我不在家,会起疑心的。”
“他上哪儿去啦?”
“我好不容易把他打发到安尼凯家里打牌去啦。”
他们分手了。格里高力的嘴唇上还留着她的嘴唇的醉人气息,那不知是冬天的风的气息,还是春雨浇过的野草那种遥远而神秘的气息。
阿克西妮亚拐进了小胡同;她弯着腰,几乎跑了起来。在不知谁家的一口井的对面,牲口把秋天的泥巴地踩得稀烂的地方,她一只脚在冻实的土疙瘩上滑了一下,扑通一声摔倒了,只觉肚子钻心一样地疼,便紧紧抓住了篱笆桩子。疼痛过去,可是腰侧却有一样活东西转来转去,又凶猛又强烈地跳动起来,一连跳动了好几下。
十一
第二天早晨,格里高力来到莫霍夫家里。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刚从店里回来喝茶。他和阿杰平一起坐在裱糊着橡树花纹的贵重花纸的饭厅里,慢慢地喝着深红色的酽茶。格里高力把帽子放在堂前,走进饭厅里。
“我来找您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
“噢,你好像是潘捷莱·麦列霍夫的儿子呀。”
“是的。”
“你有什么事?”
“我想求求您,能不能让我做个长工?”
格里高力听到吱呀一声门响,转过头去。一位身穿绿色制服、戴着中尉肩章的青年军官,手里拿着一张折成四折的报纸,从大厅里走了出来。格里高力认出他就是去年赛马时输给米佳·柯尔叔诺夫的那个军官。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一面给军官推过一把椅子,一面说:
“怎么,你父亲穷啦,要儿子出来做雇工?”
“我不跟他一块儿过啦。”
“你分出来啦?”
“是的。”
“我倒是高兴收留你,我知道你们一家都是吃苦耐劳的人,可惜我这里没地方好安插。”
“怎么一回事儿?”中尉朝桌子跟前坐了坐,望着格里高力,问道。
“这个小伙子想找事情做。”
“会照应马吗?赶单辕车行不行?”中尉用茶匙在杯子里搅着,问道。
“行,我家就用过六匹马拉的单辕车。”
“我需要一个车夫。你的条件呢?”
“我要的工钱不高……”
“要是这样的话,明天你就到我父亲的庄子上来吧。知道李斯特尼次基·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的庄子在哪儿吗?”
“我知道,就这样吧。”
“离这儿十二俄里。你明天一早去,到那儿再谈吧。”
格里高力踌躇了一下子,已经抓住了门把手,又说道:
“劳驾,请您出来一下,我还有话要跟您说……”
中尉跟着格里高力来到幽暗的过道里。透过毛玻璃从阳台上射进来的微弱光线,变成了粉红色。
“怎么回事儿?”
“我不是一个人……”格里高力的脸涨得通红。“我还带一个娘们儿。是不是也给她找点什么事干?”
“老婆吗?”中尉扬了扬被亮光照成了粉红色的眉毛,笑着问道。
“别人的老婆……”
“哦,是这么回事儿呀。那好吧,让她在厨房里打杂吧。可是,她的男人在哪儿呢?”
“就在这里,是本村的。”
“怎么,你把有夫之妇拐出来啦?”
“是她自己跑出来的。”
“倒是一桩风流韵事。好吧,明天你来。现在请便吧,老弟。”
早晨八点钟左右,格里高力来到李斯特尼次基家的庄园亚戈德庄。一座很大的庄院,四周围着泥灰剥落的砖墙,院子里纵横交错地散布着许多房屋棚舍:一座瓦顶的厢房,厢房正中有砖砌的字样“一九一〇年”,有下房、浴室、马棚、鸡窝、牛棚、长长的仓房、车棚。主房又大又古老,坐落在丛丛花木中间,靠院子的一面是花坛。房子后面,已经落光了叶子的一大片白杨和柳树,像一道灰墙似的矗立着,树顶上有不少白嘴鸦的老巢,好像一顶顶棕色的皮帽。
在门外迎接格里高力的是一群黑色的克里米亚种猎狗。一条瘸腿的老母狗,眼睛里像老奶奶一样流着泪水,第一个走过来把格里高力上上下下闻了一遍,然后垂下干瘦的头,跟在他后面。女厨子正在下房里跟一个满脸雀斑的年轻丫头吵嘴。一个厚嘴唇、高身量的老头子坐在门口抽烟,喷出来的烟气像罩子一样,把他罩在里面。丫头把格里高力带进房里。堂前有一股狗臭味和没有干透的兽皮气味。桌子上放着双筒猎枪的枪套和一个猎袋,猎袋上的绿丝穗头已经残缺不全了。
“少爷叫你上他房里去。”丫头从旁边的门里探出头来说。
格里高力担心地看了看自己的脏靴子,便朝门口走去。
中尉躺在靠窗放着的一张床上;被子上放着一个装着卷烟纸筒和烟丝的盒子。中尉卷好一根卷烟,扣起白衬衣领子,这才说:
“你真早啊。等一等吧,我父亲一会儿就来。”
格里高力在门口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堂前咯吱咯吱响的地板上,响起嚓嚓的脚步声。一个浑厚而低沉的声音对着门缝问道:
“还在睡吗,叶甫盖尼?”
“您请进吧。”
走进来的是一个穿着黑色的高加索毡靴的老头子。格里高力从侧面看了看他,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一条歪歪扭扭的细鼻子和鼻子下面那抽烟熏黄了的宽宽的半圆形白胡子。老头子个头儿很高,瘦瘦的,肩膀宽宽的。那长长的骆驼绒上衣穿在身上显得松松的,领子像绳套一样紧紧勒着他那皱皱巴巴的棕色脖子。两只失去神采的眼睛离鼻梁很近。
“爸爸,这就是我给您找的车夫。是一个好人家的小伙子。”
“谁家的?”老头子用沉雷一般的声音嗡嗡地问道。
“麦列霍夫家的。”
“哪一个麦列霍夫家?”
“是潘捷莱·麦列霍夫的儿子。”
“我认识普罗柯菲,潘捷莱我也认识。瘸得很厉害,不是吗?”
“一点不错,是瘸子。”格里高力站得笔直。
他想起了父亲讲过的俄土战争的英雄——退休的李斯特尼次基将军的一些事。
“为什么要出来帮工?”上面又响起轰隆声。
“我不跟父亲在一块儿过啦,大人。”
“如果你靠伺候人混日子,算得上一个什么样的哥萨克呢?父亲把你分出来,难道什么都没有给吗?”
“是的,大人,没有给。”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你跟妻子一块儿出来帮工吗?”
中尉猛然咯吱咯吱地晃了两下床。格里高力瞥了一眼,看到中尉在挤眼睛,直点头。
“是的,大人。”
“不要什么大人不大人的。我不喜欢!工钱——一个月八卢布。这是给两个人的。你妻子就给家里干活的和短工们做饭。同意吗?”
“好吧。”
“明天就到庄上来吧。就住在以前车夫住的那间下房里好啦。”
“您昨天打围怎么样?”儿子问老头子,同时两只窄窄的、毛茸茸的脚也踩到地毯上。
“从响谷里撵出一只狐狸,一直追到树林子里。老东西不见了,猎狗扑了个空。”
“卡兹别克还瘸吗?”
“它原来是骨头脱了节。你快起来吧,叶甫盖尼,饭要凉啦。”
老头子转身朝着格里高力,弹了一下干得皮包骨头的手指。
“开步——走!明天八点钟以前到这儿来。”
格里高力走出大门。那群猎狗正躺在仓房后面一块没有雪的地方晒太阳。那条眼睛像老奶奶一样的老母狗小步跑到格里高力跟前,在他背后闻了一通,便无精打采地垂下头,一步一步地跟着他走,一直把他送到第一个山谷口,然后才回去。
十二
阿克西妮亚老早就把饭做好,把灶里的炭火扒了扒,把烟囱堵上,等到把碗碟洗好,就透过小窗户朝院子里望了望。司捷潘正站在靠着麦列霍夫家的篱笆脚下的一堆檩条跟前。他那硬邦邦的嘴唇角上叼着已经熄灭了的烟卷;他正在檩条中间挑选合适的柱子。板棚的左角塌下来了,必须栽上两根结实的柱子,再把原来的芦草盖上。
早晨一起来,阿克西妮亚的两个腮蛋子就红扑扑的,眼睛放射着青春的光彩。这种变化没有躲过司捷潘的眼睛;在吃早饭的时候,他问道:
“你怎么啦?”
“我怎么?”阿克西妮亚的脸一下子全红了。
“你的脸光闪闪的,好像擦了一层素油。”
“锅膛里的火烤的……头都烤昏啦。”她转过脸去,眼睛偷偷地朝窗外扫了扫:米沙·柯晒沃依的妹妹来了没有?
米沙的妹妹天快黑的时候才来。等得疲惫不堪的阿克西妮亚一下子振作起精神。
“你找我吗,玛沙?”
“你出来一下。”
司捷潘正对着砌在白炉壁上的破镜子梳头,又用牛角小梳子梳理栗色小胡子。
阿克西妮亚担心地朝丈夫看了一眼。
“你好像要上哪儿去吧?”
司捷潘没有马上回答,他把小梳子放进裤子口袋,从炉龛里拿出一副纸牌和烟荷包,这才说:
“到安尼凯家里去坐一会儿。”
“你什么时候才能赌够呢?打起牌来,命都不要,没有哪一夜不赌。天天都要赌到鸡叫。”
“好啦,够了,别啰嗦啦。”
“又是去打二十一点吗?”
“别啰嗦起来没有完啦,阿克秀莎。瞧,人家等着你呢,去吧。”
阿克西妮亚侧身来到过道里。红扑扑的脸上到处是雀斑的玛莎笑嘻嘻地在门口迎住她。
“格里高力回来啦。”
“怎么样?”
“他叫你天一黑就上我们家去。”
阿克西妮亚抓着玛莎的手,把她朝门口推了推。
“小声,小声点,好妹妹。他怎么样,玛莎?是不是他还有别的话?”
“他说,叫你把要带走的东西都带上。”
阿克西妮亚浑身又像火烧,又打哆嗦,望着门口,捯换着两只脚,头来回转悠着。
“天啊,我怎么搞呀?……嗯?太仓促啦……唉,我怎么办?等等,你告诉他,说我就来……噢,他在哪儿等我呀?”
“在我们家里。”
“哎呀,不行!……”
“好吧,不要紧,我告诉他,叫他出来好啦。”
司捷潘穿好上衣,凑到挂灯上吸烟。
“她来干什么?”他一口烟抽过,问道。
“谁呀?”
“柯晒沃依家的玛莎呀。”
“噢,她找我有事……要我给她裁一条裙子。”
司捷潘一面吹着烟卷上的黑灰,朝门口走去……
“你先睡吧,别等我啦!”
“那好吧。”
阿克西妮亚趴在结满冰花的窗子上,在大板凳跟前跪了下来。正往外走的司捷潘的脚步声在通往篱笆门的小路上咯吱咯吱地响了起来。风卷起烟卷上的火星并且吹到了窗户上。阿克西妮亚透过玻璃上圆圆的一片没有冰花的地方,借着烟卷的闪光,有一小会儿看到了紧压着硬邦邦的耳朵的皮帽边儿和黑糊糊的腮。
她匆匆忙忙地把自己当年的嫁妆:裙子啦,褂子、头巾啦,从箱子里翻了出来,放进一条大披巾里,又喘着粗气,瞪着慌乱的眼睛,到厨房里最后看了一遍,把灯熄掉,便跑到台阶上。麦列霍夫家有人出来看牲口。阿克西妮亚等到脚步声没有了,才把门钩儿挂到门鼻儿上,夹紧包袱,朝顿河边跑去。一绺一绺的头发从绒毛头巾底下耷拉下来,擦得两腮痒酥酥的。她来到柯晒沃依家后门口,已经没有力气了,她十分吃力地挪动着两条灌了铅一般的腿。格里高力正在门口等她。他接过包袱,一声不响地带着她朝草原上走去。
穿过了场院,阿克西妮亚放慢脚步,拉了拉格里高力的袖子。
“等一下子。”
“有什么好等的?月亮一下子还出不来,应当赶快走。”
“等等吧,格里沙。”阿克西妮亚弯下腰站住了。
“你怎么啦?”格里高力俯下身子看着她。
“没什么……肚子有点疼。刚才拿东西弄的。”阿克西妮亚舔着火烧火燎的嘴唇,眯着疼得直冒火星的眼睛,紧紧按住肚子。她弯着腰可怜巴巴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一面把耷拉下来的头发往头巾里面塞着,一面又往前走。
“好,没事啦,走吧!”
“你也不问问我把你带到哪儿去。万一到前面崖头上,我把你推下去呢?”格里高力在黑暗里笑着说。
“我反正都一样。已经闹成这样子啦。”阿克西妮亚的话音中带着很不愉快的笑……
这天夜里,司捷潘跟往日一样,半夜里才回家来。他走进马棚,把被马扒成一堆的干草扔进槽里,摘下马笼头,就走上台阶。“她恐怕是串门子去啦。”他一面摘门钩,一面想道。他走进厨房,把门掩好,擦着一根火柴。他今天是赢家(赌的是火柴),所以心平气和,就想睡觉。他点上灯,看了看厨房里丢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没有想到是怎么回事。等他来到正房里,才有点吃惊起来。箱子大开着,像黑洞洞的大嘴一样,地上扔着在慌乱中忘记带走的老婆的一件旧女褂。司捷潘急忙脱下皮袄,跑到厨房里把灯端来,在正房里看了一遍,全明白了。他把灯一摔,不自觉地从墙上扯下马刀,紧紧握住刀柄,握得手指甲都发了青——用刀尖挑起阿克西妮亚忘记带的那件淡青底色、淡黄色印花的女褂,向上一甩,将刀嗖地一挥。在空中将女褂斩成两半。
他脸色煞白,像疯了似的,就像狼有气不能发泄一样,把斩碎的淡青色布片朝天花板上乱扔;舞着那嗖嗖直响的飞快的钢刀,在空中将布片斩得粉碎。
然后,他扯断刀穗,把刀扔到屋角里,走到厨房里,坐到桌子跟前。他歪着头,用哆哆嗦嗦的铁硬的手指在没有擦净的桌面上抚摩了半天。
十三
从来就是祸不单行。这天早晨,因为盖奇柯一时疏忽,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的一头良种公牛竟牴伤了一匹上等骒马的脖子。盖奇柯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地跑进房来,浑身哆嗦得像打摆子一样。
“糟了,老掌柜!公牛,该死的公牛,真该杀……”
“公牛怎么啦?啊?”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吓了一跳。
“把骒马脖子弄坏啦……用角牴的……我看……”
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连衣服都没有穿,就跑到院子里。米佳正在井旁边用棍子狠狠地打那头五岁口的红毛公牛。那公牛将脖子下面耷拉着的皱皱巴巴的皮肉贴在地上,拖着在雪地上转,来来回回扭动着垂得很低的头,用腿将雪往后蹬得远远的,像螺丝一样拧着的尾巴周围飞舞着银色的雪粉。它挨了打并不逃跑,只是低沉地哞哞叫着,直蹬后腿,好像要跳起来似的。
它的声音越来越大,变成了呜呜的怒吼。米佳打它的头,打它的腰,声嘶力竭地骂着粗话,丝毫不理睬在后面拉住他的腰带的米海伊。
“算了吧,少东家!……看在救主耶稣面上!……它会牴你的!……老东家,你怎么不管呀?……”
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朝井边跑去。骒马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站在篱笆跟前。胯骨旁那又黑又深的凹沟已经汗湿透了,随着呼吸来来回回地动着,鲜血从脖子上往雪地上,往胸前圆滚滚的肉疙瘩上直流。背上和两侧那浅棕色的皮毛像起伏的波浪一样轻轻颤动着,胯沟不住地哆嗦着。
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跑到马前头去看。在分成了两截的脖子上,伤口正冒着粉红色的热气。伤口又长又深,手掌都可以放进去;呼吸的时候一抽搐,那节节疤疤的喉咙管都露了出来。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用手抓住马头上的鬃毛,把垂得低低的马头提了起来。它那闪闪发光的紫色瞳人直盯着主人的眼睛,好像是在问:“这一下该怎么办呢?”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明白这个没有说出声的问题,就叫喊道:
“米佳!叫人煮橡树皮。喂,麻利点儿!”
盖奇柯跑去剥橡树皮,跑得那脏脖子上的三角形喉结直哆嗦。米佳回头看着在院子里打转转的公牛,走到父亲跟前。那红红的公牛在白茫茫的雪粉伴随下,在院子里打着圈圈儿,气势汹汹地、不住声地吼叫着。
“抓住马鬃!”父亲命令米佳。“米海伊,快去拿根小绳子来!快,该打的东西!……”
把骒马那柔滑的、长着稀稀拉拉长毛的上嘴唇缠了起来,为的是叫马不感到疼痛。格里沙加爷爷来到跟前。这时端来一花碗用橡树皮熬的汤。
“凉一凉,太烫啦。听见没有,米伦?”
“爹,您行行好,到屋里去吧!在这儿您会着凉的!”
“我叫你凉一凉再给它喝嘛。你想把马烫死吗?”
把伤口洗干净了。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用冻僵的手指头把一根粗线穿到大针上,亲自缝起来。伤口变成了一行很漂亮的针脚。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还没有离开井台,卢吉尼奇娜就从屋里跑来了。她那苍白、干瘪的两腮皱了起来,露出惶恐的神情。她把丈夫叫到一旁。
“娜塔莉亚回来啦,孩子的爹!……哎呀,我的天啊!”
“回来又怎样?……”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发急地说,他那白脸上的麻子变成了灰白色。
“因为格里高力……女婿从家里跑掉啦!”卢吉尼奇娜大张开两条胳膊,就像白嘴鸦要起飞时那样;两手在大襟上一拍,就尖声叫了起来:“要叫村里人笑话死啦!……当家的呀,天啊,多么倒霉啊!……哎呀,噢呀!”
娜塔莉亚裹着头巾,穿着小棉袄,站在厨房当中。两颗泪珠儿汪在鼻梁旁边,还没有掉下来。她的脸蛋子像炉壁一样红。
“你干什么来啦?”父亲一面往厨房里走,一面责问。“男人打你了吗?闹别扭啦?……”
“他跑掉啦,”娜塔莉亚打了一下哽,把冲到喉咙口的哭声咽下去,轻轻晃了两下,跪到父亲的面前。“我的爹呀,我这一辈子完啦!……叫我回来吧!格里什卡跟他的相好的跑掉啦!……剩下我一个人啦!我的爹呀,我叫人家欺负够啦!……”娜塔莉亚一连声地数落起来,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并且用祈求的目光朝上望着父亲那一团红胡子。
“有这等事,哼,等着瞧吧!……”
“在那儿过不下去啦!把我接回来吧!……”
娜塔莉亚很快地爬到大箱子跟前,把哭得直打哆嗦的头一下子用手抱了起来。她的头巾溜到了背上,梳得光光的修直的黑发披散到苍白的耳朵上。沉痛的时候要哭,就像春旱时需要雨一样;母亲把娜塔莉亚的头放到自己干瘪的肚子上,边哭边数落,东一句西一句,唠唠叨叨,七扯八拉;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却耐不住了——一下子冲到台阶上。
“牵两匹马把爬犁套上!……套上辕马!……”
一只公鸡正在台阶旁边郑重其事地跟母鸡交配,听到高声喝叫吓了一跳,从母鸡身上跳下来,摇摇晃晃、一瘸一拐地从台阶跟前朝仓房走去,一路上咕哒咕哒叫着,表示很不高兴。
“快套上!……”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用靴子狠踢台阶上的雕花栏杆,直到盖奇柯慌慌张张地从马棚里牵出两匹铁青马,一面走着一面把马套上,他才离开那踢得不像样子的栏杆,走进屋里。
米佳和盖奇柯一起去取娜塔莉亚的东西。盖奇柯一不留神,爬犁撞倒了一头没有来得及从路上躲开的小猪,因为他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也许,因为出了这件事,东家会忘记骒马的事吧?”他高兴起来,松了松缰绳。
“这黑心肠的家伙,他才不会忘呢!……”又出现了一个念头,于是盖奇柯脸色阴沉下来,撇了撇嘴。
“跑快点,鬼东西!……我揍死你!”他集中精神甩手一鞭,特意朝马的要害处打去。
十四
叶甫盖尼·李斯特尼次基中尉在御林军阿塔曼团当差。他在军官赛马时落马,跌断了左前臂。出了军医院后,请了一个半月的假,就到父亲的亚戈德庄上来了。
多年丧偶的老将军独身一个住在亚戈德庄上。在上一世纪的八十年代,他的夫人死在华沙郊外。有人朝这位哥萨克将军开枪,打中了将军夫人和车夫,轿车上打了许多窟窿,将军却安然无恙。夫人留下了当时只有两岁的儿子叶甫盖尼。这事发生以后不久,他就呈请辞职,搬到亚戈德庄上来住(他的四千俄亩土地,还是他的曾祖父因为参加一八一二年的卫国战争得到的封地,都在萨拉托夫省),过起了清心寡欲的日子。
儿子一长大,他就把儿子送进中等武备学校,自己一心经营家业:繁殖起良种牲畜,他从皇家养马场买来千里马做种马,让这些马跟英国的和顿河普洛瓦里养马场的良种母马交配,就得到特别的马种。他在自己的哥萨克份地和买来的土地上养牲口,用别人的手种庄稼,冬天和秋天带上猎狗去打猎,有时也一个人关在洁净的客厅里,一连喝上几个星期。使他伤脑筋的是,他的胃病非常厉害,遵照医生的严格限制,他不能把嚼过的食物咽下去;嚼一阵,把汁水嚼出来,然后把嚼烂的东西吐到一个银盘子上,这盘子一直由庄稼汉出身的年轻仆人维尼阿民伸着手在旁边托着。
维尼阿民傻头傻脑,黑糊糊的,圆圆的脑袋上长的好像不是头发,而是一片黑黑的天鹅绒。他在李斯特尼次基老爷跟前已经干了六年。起初叫他端着银盘子站在将军跟前,他看到老头子把嚼得湿漉漉、灰糊糊的东西吐了出来,不能不感到恶心,到后来也就习惯了。
庄子里的用人,除了维尼阿民以外,还有厨娘鲁凯莉亚、苍老的马夫萨什卡、专管牧放牲口的季杭、刚来上工的车夫格里高力和阿克西妮亚。虚胖、麻脸、大屁股、很像一块没有发起的黄面团一样的鲁凯莉亚,一开头就不叫阿克西妮亚干灶上的活儿。
“到夏天老爷雇短工的时候,你再来做饭吧,眼下我自己忙得过来。”
阿克西妮亚的职掌是每星期把各个屋子里的地板擦三次,喂养几群家禽,打扫家禽棚舍。她干活儿十分热心,尽量使大家都满意,连鲁凯莉亚也不例外。格里高力大部分时间是在宽敞的木头马棚里跟马夫萨什卡一同度过。老头子已经活到须发全白了,但还是叫萨什卡。从来没有人尊称过他的父名,至于他的姓,恐怕连他服侍了二十多年的李斯特尼次基老爷都不知道。他年轻时候是当车夫的,可是到了晚年,力气和眼力都不行了,就改做马夫。他身材短小,满身都是白中泛绿的长毛(连手上也长着白毛),鼻子在小时候就被木槌打扁了,他总是到处眨巴着天真无邪、眼圈红红的眼睛,带着孩子般纯真的笑。毁坏了他那端正的面孔的,不光是一道上翻的扁鼻子,还有被直通下面的一道伤疤弄得不像样子的下嘴唇。在他当兵的时候(萨什卡是包古查尔出生的俄罗斯人),有一回喝醉了,他抓起一瓶王水,当成了普通的烧酒,那火一样的药水穿透下嘴唇,一直向下巴流去。药水流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斜斜的、不再长毛的、可笑的粉红色伤疤,好像是一只看不见的小野兽舔了舔萨什卡的大胡子,留下了那细细的锯齿形舌头的印子。萨什卡常常喝酒解闷儿,酒一下肚,他就要在庄园的院子里走来走去,想到哪儿就到哪儿,有时在老爷卧室的窗户下面站站,在自己那可笑的鼻子前面滑稽地转悠着手指头。
“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听见吗?”他厉声唤道。
老爷这时候如果在卧室里,就会走到窗前来。
“你吃饱啦,不值一钱的东西?”老爷对着窗口大声喝道。
萨什卡提着直往下掉的裤子,不住地挤眼睛,诡秘地笑着。笑容斜斜地穿过他整个的脸:从眯起的左眼直到右嘴角以下的粉红色的伤疤。这笑容是横着的,但也是愉快的。
“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老爷,我可是了解你啊!……”萨什卡一面蹦跳着,竖起又细又脏的手指头比画着。
“快去睡会儿吧,”老爷用熏黄的手指捻着耷拉下来的胡子,无可奈何地笑着说。
“什么都瞒不了我萨什卡!”萨什卡大笑着,朝花坛走去。“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你呀……跟我一样。我和你,就像鱼和水一样。鱼喜欢钻水底,咱们俩喜欢上……场院。咱们都是财主,嘿!……”萨什卡叉着两条腿,张开两只手拍了拍。“大家都知道咱们,全顿河省都知道。咱们……”萨什卡的声音中露出伤感和拉近乎的意味。“咱们呀,老爷,什么都好,就是咱们的鼻子是臭的!”
“为什么?”老爷稀奇地问道,脸笑得变成了瓦灰色,上下胡子都抖动着。
“因为喝酒啊!”萨什卡清清楚楚地说,一面不住地眨巴眼睛,用舌头舔着顺着粉红色伤疤的沟往下流的唾沫。“你呀,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别喝酒啦。要不然咱们就完蛋啦!咱们会把家产喝光的!……”
“去吧。给你,拿去醒醒酒吧。”
老爷从窗户里扔出一个二十戈比的硬币。萨什卡在半空中接住,藏到帽子底下。
“好啦,再见吧,将军。”他叹了一口气,转身就走。
“马你饮了吗?”老爷老早就堆起笑,问道。
“啰嗦鬼!狗崽子!”萨什卡红着脸,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他气得像打摆子一样直哆嗦。“萨什卡会忘记饮马吗?嗯?我就是要死,也要爬着去弄桶水来饮饮,可是他,哼,真想得出!……真也是!……”
萨什卡觉得受了不应有的委屈,气嘟嘟的,骂着娘,挥舞着拳头,做出要打人的样子,走了开去。他发酒疯,跟老爷称兄道弟,都没有事;所以没有事,是因为萨什卡是一个难得的好马夫。冬天和夏天他都睡在马棚里,睡在空栏格子里;谁也没有他会服侍马,他又是马夫,又是马医;每年春天,百花盛开的时候,他就去采集各种药草,在草原上、在干涸的山谷里和潮湿的山沟里挖掘药用草根。马棚里的墙上,高高地挂着一捆捆各种各样叶子的干药草:早春草——是治气肿的,蛇眼草——是治毒蛇咬伤的,阔叶草——是治坏腿病的,生长在树林里柳树根旁边的一种白色小草——是治劳伤的,还有许多不知名字的别的一些药草,那都是可以给马医治各种各样疾病的。
在马棚里萨什卡睡的栏格子里,冬天和夏天都有一股清香扑鼻的气味像蛛网悬在那里一样。木板床上铺着压得像石头一样的干草,干草上蒙的是马衣,床上还放着萨什卡的棉袄,那棉袄里里外外都是马汗味。除了棉袄和一件熟皮小皮袄以外,萨什卡再没有别的家私了。
季杭是一个厚嘴唇、大个头儿、傻里傻气的哥萨克,跟鲁凯莉亚一块儿过,时常无缘无故地暗中怀疑她和萨什卡有关系。每月总有一回,他抓住萨什卡油污的小褂扣子,把他拉到后院里。
“老人家,你别盯着我那个娘们儿啦!”
“这可难说……”萨什卡意味深长地挤挤眼睛。
“你别跟她来往啦,老人家!”季杭恳求说。
“我呀,老弟,就喜欢麻子呢。酒可以不喝,麻子娘们儿可不能不要。麻子越多,越喜欢咱们哥们儿。”
“老人家,你这么大岁数,该害臊才是,可是你不害臊……你呀,哼,还是大夫,还给马治病,还是个懂道理的人呢……”
“我这个大夫可是什么事都干。”萨什卡还是不肯让步。
“别跟她来往吧,老人家!不能这样啊。”
“我呀,老弟,一定要把这个鲁凯莉亚弄到手。你跟这个妖精分手吧,我迟早要夺过来!她是一块葡萄干馅饼。只不过葡萄干抠出来啦,所以才有点儿麻子。我就喜欢这样的!”
“那你就瞧着吧……你可别叫我碰上,我碰上了就把你宰掉。”季杭一面说,一面叹着气从烟荷包里掏出几个铜币。
每个月都是这样。
亚戈德庄上的生活就像吃了昏睡药一样安宁。庄园坐落在一座干涸的山谷里,离大道很远,十分僻静,一到秋天就跟车站和村庄断绝来往。冬天的夜里,躲在黑松林里过冬的狼就出来打食儿,跑到像凸出的沙嘴一样伸进树林里的土冈上,嗥嗥地直叫,吓得马心惊肉跳。季杭常常跑到树林里,用老爷的双筒猎枪打狼,这时鲁凯莉亚就用粗布衣服裹住那厚得像炉壁一样的脊背,瞪着那被肉嘟嘟的麻腮挤成了一条缝的小眼睛,朝黑暗里望着,一动不动地等候着枪响。这时候傻里傻气、秃头秃脑的季杭在她心目中就成了英雄和勇猛无敌的好汉,等到下房的门一响,季杭随着一团热气闯了进来,她才往床里面靠一靠,嘴里不住地说着甜蜜的话,亲亲热热地把冻坏了的心上人搂到怀里。
夏天,在亚戈德庄上一直到很晚还能听得见干活的人的喧闹声。老爷种着四五十俄亩各种各样的庄稼,每年要雇短工来收割。叶甫盖尼夏天有时候到庄上来,在花园里和树林里走走,散散心。早晨就手持钓竿,坐在池塘边钓鱼。他个头儿不高,胸部十分饱满。他留着哥萨克式头发,向右边梳着。军官服一穿,显得非常精神。
格里高力刚带着阿克西妮亚来到庄上的头些日子里,常常到少东家房里去。维尼阿民常到下房里来唤他;他低着毛茸茸的脑袋,笑着说:
“走吧,格里高力,到少爷房里去,他叫我唤你呢。”
格里高力走进去,在门口站了下来。少爷露一露稀稀的大牙齿,用手指指椅子。
“坐吧。”
格里高力坐到椅子边上。
“我们家的马你喜欢吗?”
“都是好马。那匹灰马特别好。”
“你要常常骑骑这匹马。小心点儿,不要大跑。”
“萨什卡老爹对我说过啦。”
“那匹‘大力士’怎么样?”
“是那匹枣红马吗?这匹马我说不准。有一只蹄子裂开啦,该换换掌啦。”
少爷眯缝着锐利的灰眼睛,问道:
“春天你要入营了吧?”
“是的。”
“我去跟村长说说,你就可以不去啦。”
“那我太感激啦。”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中尉解开制服领子,搔了搔白得像女人一样的胸脯。
“怎么,你不怕阿克西妮亚的丈夫把她夺回去吗?”
“他不要她啦,不会来夺。”
“谁告诉你的?”
“我到镇上去买马掌钉子,看到一个同村的人。他说,司捷潘到处瞎嚷嚷,说‘阿克西妮亚我才一点不稀罕呢。让她走好啦,我再找一个好点儿的’。”
“阿克西妮亚是个漂亮娘们儿。”中尉若有所思地朝格里高力的眼睛上面望着,嘻嘻地笑着说。
“这娘们儿是不错。”格里高力附和说,并且皱了皱眉头。
叶甫盖尼的假期快满了。胳膊已经不用绑扎,可以随便活动和举起,只是胳膊肘还不能打弯儿。
假期的最后几天,他常常到格里高力住的下房里来坐坐。阿克西妮亚已经把脏得长了青苔的小屋子粉刷得干干净净,把窗户也擦洗了,地面也用碎砖铺了。在这间缺少摆设、喜气盈盈的小屋子里,洋溢着有了女人的舒适气氛。地炉里也冒起腾腾的热气。中尉披起罗曼诺夫式蓝呢子皮袄,就朝下房里走来。他专门挑在格里高力忙着侍弄马的时候来。先到厨房里,跟鲁凯莉亚开开玩笑,然后转身就到另一间屋子来了。他坐在地炉旁边的凳子上,弓起脊背,嬉皮笑脸地看着阿克西妮亚。他一来,阿克西妮亚就不知如何是好,打袜子的针在手里不住地哆嗦。
“过得好吗,阿克秀莎?”中尉一面问,一面抽纸烟,喷得满屋子都是青烟。
“谢谢啦。”
阿克西妮亚抬了抬眼睛,碰到中尉那不用言语在诉说心意的、毫不掩饰的目光,脸刷地一下红了。她看到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那火辣辣、亮闪闪的眼睛,觉得又懊恼又不痛快。她驴唇不对马嘴地回答着各种无聊的问题。一心想快点儿走开。
“我走啦,要给鸭子撒点儿食啦。”
“坐一会儿吧,早着呢。”中尉笑着说,并且抖动起紧紧裹在马裤里的两条腿。
他问阿克西妮亚过去的事问了老半天,用他父亲那样的声音低声细气地说一些双关的话,用清亮得像泉水一样的眼睛传送情意。
格里高力做完了事情,回到下房里。中尉这才熄掉刚才眼睛里燃烧着的欲火,请他抽支烟,起身走出去。
“他坐在这儿干吗?”格里高力不看阿克西妮亚,低声问道。
“我怎么知道呢?”阿克西妮亚想起中尉的目光,很不自然地笑了笑。“他进来,就往这儿一坐,你瞧,格里什卡,就这个样子,”她摹仿中尉坐的姿势,学着弓了弓腰,“他坐啊,坐啊,坐得真烦人,膝盖还来回不住地摇晃呢。”
“怎么,是你招他来的?”格里高力凶狠地眯着眼睛说。
“我才不稀罕他呢!”
“哼,叫他小心点儿,要不然我一脚把他踢到台阶下面去。”
阿克西妮亚笑着看了看格里高力,不知他当真说的,还是说着玩儿。
十五
在大斋的第四个星期,冬寒的势头过去。在顿河上,岸边的冰出现了毛边儿,面上已经开始融化的河水出现了一个一个的小孔,膨胀起来,变成了灰白色。一到晚上,山就发出低沉的嗡嗡声,根据老年人的说法,这是严寒的兆头,可实际上解冻的天气一天天来到了。每天清晨,地面有一层薄薄的霜冻,快到中午就融化了,到处散发着早春的气息,还有冻樱桃树皮和霉湿的干草气味。
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着手准备春耕,一天到晚在棚子底下忙活着,安装耙齿,跟盖奇柯一起做了两顶新车篷。格里沙加爷爷在大斋的第四个星期开始做斋戒祈祷。他从教堂回来,脸都冻青了,向儿媳妇诉苦说:
“神甫把我折腾死啦,真是个饭桶,念起经来就像鸡蛋贩子赶车那样,慢吞吞的。真倒霉!”
“爹,您到复活节前一星期再去做祷告好啦,到那时候天气就暖和啦。”
“你给我把娜塔什卡叫来。叫她给我打一双厚点儿的袜子,穿这种露后跟的袜子,就连大灰狼也要冻僵的。”
娜塔莉亚住在娘家,像个临时居住的过客;她总觉得,格里高力会回到她身边的,她一心一意地等着他,不相信理智明明白白告诉过她的事;每天夜里,她忧愁难支,因为受到意想不到的、不应有的欺凌,觉得无限委屈,十分伤心。除此之外,又添了一件事,娜塔莉亚怀着非常恐惧的心情盼着这件事快点过去,每天夜里她急得在自己的闺房里走来走去,就像一只被打伤的麦鸡在山沟里草丛中乱窜。她一回来,米佳就用异样的目光看她,有一天,他在过道里把娜塔莉亚拉住,直截了当地问:
“你想格里高力吧?”
“干你什么事?”
“我想帮你治治相思病……”
娜塔莉亚看了看他的眼睛,猜出他的心思,心里十分害怕。米佳忽闪着绿色的猫眼睛,像切口似的两个瞳人在过道的黑暗中亮晶晶的。娜塔莉亚把门一拉,跑到格里沙加爷爷住的厢房里,站了老半天,听着自己的心惶惶不安地跳动着。第二天,米佳又到院子里去缠她。他往牲口槽里扔草,弄得他那直直的头发上,那西班牙羊皮帽上,到处都是绿色的草叶。娜塔莉亚在猪食盆边驱赶抢吃猪食的狗。
“娜塔什卡,你不要自己找罪受……”
“我喊爹啦!”娜塔莉亚用手抵挡着,大声说。
“你呀,真傻!”
“走开,该死的!……”
“好啦,嚷嚷什么?”
“走开,米佳!我马上去告诉爹!……你拿我当成什么?咦——咦,真不要脸!……地上有缝,你还不钻进去!”
“地上好好的,没有缝儿嘛。”米佳为了说明地上好好的,用脚跺了跺,并且叉起腰。
“米佳,你别碰我!”
“这会儿我不碰你,到夜里我来。真的,夜里我一定来。”
娜塔莉亚战战兢兢地回到房里。晚上她在大柜子上搭了个铺,让小妹妹陪着自己睡。整夜里她翻来覆去,用惊恐的眼睛朝黑暗处盯着。她准备一听到什么动静,就放声大喊起来,但是打破沉寂的只有睡在隔壁的格里沙加爷爷的呼哧声和睡在旁边的小妹妹偶尔的鼾声。
日子像抖开的线团一样,一天天过下去,她的痛苦无尽无休。
米佳还没有忘掉很久以前求婚时所受到的侮辱,总是愁眉苦脸,一肚子怨气。天一黑就出去玩,很少有早回家的时候,往往是天亮时候才回家。他常跟不三不四的娘们儿鬼混,常去司捷潘家打二十一点。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暂时没有做声,注视着他。
复活节前有一天,娜塔莉亚在莫霍夫的商店旁边碰上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他先把她叫住:
“等一下子。”
娜塔莉亚站了下来。她一看到公公那长着鹰钩鼻子的、大致轮廓很像格里高力的脸,就难受起来。
“为什么你不来看看我们这两个老的?”老头子很不好意思地望着她说,好像自己很对不起娜塔莉亚似的。“老婆子很挂念你:不知道你在那儿怎么样……嗯,近来你怎样?”
娜塔莉亚驱除了不必要的窘急心情,恢复了常态。
“谢谢……”她哽了一下(想叫爹),脸一红,叫道:“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
“你为什么不来看看我们呀?”
“家里有事……很忙。”
“我们那格里什卡呀,唉!……”老头子难受地摇了摇头。“他把我们害苦了,小畜生……本来你们过得多好啊……”
“没什么好说的,爹……”娜塔莉亚用高亢而冲动的声音尖声说,“看起来,没有这份命啊。”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看了看娜塔莉亚那泪汪汪的眼睛,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的嘴唇哆嗦着,极力忍着,不叫眼泪掉下来。
“再见吧,好孩子!……你不要为了他难过,不要为了这个狗崽子难过,他连你的一个手指甲都不值。也许,他会回来的。只要我看到他,到那时候我来收拾他!”
娜塔莉亚把头缩进肩膀,走了开去,好像挨了打似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原地踏着步子呆了半天,好像马上要大跑起来似的。娜塔莉亚在街口转弯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公公正吃力地拄着拐杖,在广场上一瘸一拐地走着。
十六
在施托克曼处聚会的次数少些了。春天要到了。村里的人都在为春天的农活儿做准备;常来的只有磨坊里的“杰克”、达维德卡和机器师傅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复活节前的那个星期四,向晚时候,他们集合在铁匠作坊里。施托克曼坐在铁匠案子上,用小锉子在锉一枚用半卢布银币做成的戒指。一缕夕阳射进窗来。地上印下一个朦朦胧胧、红中带黄的方块。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手里玩弄着一把老虎钳子。
“前两天我去找过东家,跟他谈了谈活塞的事。要送到米列洛沃去,到那里可以弄好,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裂缝已经有这样宽啦。”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用小指头不知是对谁比画着裂缝的宽度。
“那儿好像有个工厂吧?”施托克曼一面问,一面锉着,手指头上落满细细的银粉。
“有个钢厂。去年我曾经去过。”
“工人很多吗?”
“多得不得了。四五百人。”
“嗯,他们怎么样?”施托克曼在锉着,脑袋一颠一晃的,因此说出来的话就成了一个字一个字的,就像结巴说的话一样。
“他们倒是过得很舒服。这可不是无产阶级啦,简直是……废料。”
“这是为什么呢?”“杰克”问道。他跟施托克曼坐在一起,将短短的手指头交叉着放在膝盖下面。
磨粉工人达维德卡的头发里落满了面粉,变成了满头白发,他在作坊里来回走着,皮靴踩得沙沙响的刨屑像泡沫一样四处飞溅,他面带笑容,倾听着那清脆的、带有香味的沙沙声。他觉得好像是在红叶遍地的山沟里走,树叶软软和和的,树叶下面那潮湿的山沟土地还带着青春的弹性。
“这是因为,他们都很富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子、老婆,应有尽有。并且他们有一半是洗礼派教徒。厂主本人就是他们的传教士,所以他们彼此彼此,扯都扯不清。”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什么叫洗礼派教徒?”达维德卡听到这个生疏的字眼儿,便问道。
“洗礼派教徒吗?他们信奉上帝有自己的一套规矩。就像旧教徒那样。”
“各种傻瓜发疯的方式各不相同。”“杰克”加了一句。
“噢,刚才我说,我去找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把刚才说开了头的事说下去,“‘擦擦’阿杰平在他那儿坐着呢。他说:‘你在过道里等一等。’我就坐下来,等着。我隔着门听见了他们说的话。东家对阿杰平说,很快就要跟德国人打仗啦,还念了一本小册子上的一段话,可是,你知道吗,‘擦擦’怎样说?他说:‘你说要打藏(仗),我可不赞层(成)你的说法。’”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学阿杰平学得很像,逗得达维德卡张开大嘴,发出嘎嘎的笑声,但是,一看到“杰克”那厌恶的脸色,就不笑了。
“他说:‘德国人不会跟俄国打(仗)的,因为他们次(吃)的粮食靠我们供应。’”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继续转述他听来的谈话。“这时候又有一个人插嘴说话,从声音上我没有听出是谁,后来才知道那是李斯特尼次基老爷的儿子,是一个军官。他说:‘德国和法国为争葡萄地会打仗的,我们打仗毫无来由。’”
“奥西普·达维陀维奇,你以为怎样?”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向施托克曼问道。
“我可不会预言。”施托克曼模棱两可地回答说,一面聚精会神地望着伸出的手上的已经做好的戒指。
“他们要是打起仗来,咱们都要上战场。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要去,强迫你去。”“杰克”发表议论说。
“是这样,伙计们,就是这么回事儿……”施托克曼说着,轻轻地从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手中抽出老虎钳。
他说得很严肃,显然是要把事情透彻地说一说。“杰克”把从案子上溜下来的两腿蜷舒服些,达维德卡的嘴巴张圆了,露出了沾满唾沫的密密的牙齿,施托克曼用他素有的洪亮声音、明确的语句简单扼要地讲了讲资本主义国家争夺市场和殖民地的斗争。快要讲完的时候,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
“等一等,这跟咱们有什么相干?”
“他们一打起来,倒霉的就是你和你这样的弟兄们啦。”施托克曼笑着说。
“你真是个小孩子,”“杰克”挖苦说,“有句老话:‘主子打架,奴仆保不住头发。’”
“哦——噢。”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皱起眉头,思索起他实在想不通的一大难题。
“这个李斯特尼次基为什么要跑到莫霍夫家里去?是不是想搞搞他的女儿呀?”达维德卡问道。
“已经叫柯尔叔诺夫家的小子搞烂啦。”“杰克”说得非常难听。
“听见吗,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那个军官在那儿转悠什么?”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猛地一抖,好像有人用鞭子朝他膝盖下面抽了一下。
“啊?你说什么?”
“你睡着啦,大叔!……在讲李斯特尼次基呢。”
“他是上车站去。对啦,还有一件新闻哩:我从里面出来,看到台阶上有一个人,你们猜是谁?是格里高力·麦列霍夫。他手里拿着鞭子站在那里。我问:‘你在这儿干什么,格里高力?’‘我送李斯特尼次基少爷上米列洛沃车站去。’”
“他在他们家赶车呢。”达维德卡插嘴说。
“吃起老爷的残羹剩饭来啦。”
“‘杰克’,你就像条锁在链子上的狗,见人就咬。”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站起来要走。
“你不是忙着去做祷告吧?”“杰克”最后一次挖苦说。
“我每天都祷告。”
施托克曼送走了这些常客,锁上作坊的门,朝房里走去。
复活节前夜,黑压压的浓云涌上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村子上的天空阴沉欲坠。还在黄昏时候,顿河上的冰发出长长的轰隆声,开始碎裂了,有一块浮冰被大量的碎冰一挤,刷的一声抢先从水里跳了出来。一下子就有四俄里的河面开了冻,一直到村子往下第一个拐弯的地方。流冰开始了。在有节奏的教堂钟声伴奏之下,顿河上大量的浮冰互相冲撞着,震撼着两岸,以铺天盖地之势向下流去。在顿河向右拐弯的河曲里发生了流冰壅塞。流冰往上涌的轰隆声和咔嚓声一直传到村子里。在到处是融雪水洼的教堂院子里,聚集了不少年轻小伙子。教堂里嗡嗡的祈祷声慢悠悠地穿过敞开的大门,来到台阶上,又从台阶上来到院子里;在带格子的窗户里,闪耀着欢乐的节日的灯光;在院子里,小伙子们摩挲着轻声尖叫的姑娘,接吻,悄悄地在讲风流事儿。
教堂更房里住下了不少哥萨克,都是来参加复活节祈祷的,有从附近的村子里来的,也有从远处村子里来的。又累,更房里又闷,很多人都弄得疲惫不堪,有的睡在大板凳上,有的就睡在窗台下面的地上。
有人坐在断门槛上抽烟,谈论天气和冬麦地。
“你们村上什么时候下地干活儿?”
“大概要在佛明节下地。”
“行,你们那儿是沙土地嘛。”
“是沙土,凹地这一头是碱土。”
“这会儿地都泡松啦。”
“去年我们耕地,地就像脆骨一样,松脆得不得了。”
“杜恩珈,你在哪儿呀?”更房台阶下面有一个尖嗓子叫道。
教堂的便门跟前有一个沙哑的粗嗓门儿嘟哝说:
“偏偏跑到这儿来亲嘴,你们真是……给我滚开,下贱东西!你们憋不住啦?”
“你配不到对儿吧?去亲亲我们家的母狗好啦。”黑暗处有一个年轻人的脆嗓子回敬道。
“母——狗?我叫你试试……”
急急的逃跑的脚步声、哎哟声和姑娘裙子的窸窣声。
清脆的屋檐滴水声;那个慢吞吞、像黑胶泥一样黏黏糊糊的声音又说话了:
“前天到普罗霍尔那儿去买犁,给他十二卢布,他不干。这家伙就是不肯让点价钱……”
顿河上一片节奏均匀的窸窣声、沙沙声和哗啦声。好像村外有一个健壮有力、像杨树那样高大的盛装妇人拖着她那无比肥大的衣裾在下面走。
半夜里,外面漆黑一团的时候,米佳·柯尔叔诺夫骑着无鞍马来到教堂门口。他下了马,把缰绳缠到马鬃上,用手拍了拍跑上了劲的马。他听着马蹄的吧哒声,站了一会儿,便一面勒着腰带,朝教堂里走去。他在台阶上摘下帽子,俯下他那剃成不整齐的圆圈式的头,拨开妇女,朝祭坛挤去。左边黑压压的一群是男子,右边那五颜六色的是盛装的妇女。米佳用眼睛找到了站在第一排的父亲,便走了过去。他抓住父亲正举着画十字的胳膊,对着他那长满了毛的耳朵小声说:
“爹,出去一下。”
米佳哆嗦着鼻孔,穿过各种各样气味织成的密密实实的帷幕。这里有呛人的蜡烛烟气,有出汗出得娇柔无力的女人身上的气味,有存放太久的衣服(有些衣服只是在圣诞节和复活节才从箱子底下拿出来穿一下)发出的那股像墓穴里的气味,有潮湿的靴子皮气味、樟脑气味,还有斋戒时期饿得肚子里冒酸水的气味。
来到台阶上,米佳把胸膛贴到父亲的肩膀上,说:
“娜塔莉亚要死啦!”
十七
格里高力把叶甫盖尼送到米列洛沃车站,在柳树节那天才回来。开冻的天气一下子把积雪都化光了;两天的工夫,路上就到处是烂泥了。
离开车站二十五俄里,在一个叫赤杨疙瘩的乌克兰人住的小镇上过小河的时候,差点儿把马淹死。他是在傍晚时候来到镇上的。昨夜一夜之间小河就开冻了,浮冰也已流尽,灌进了一股股褐色融雪水的小河涨了起来,河水翻着泡沫,涌向街头。
有一座小店,原是去车站的路上可以歇马的,却在河对岸。夜里河水可能还要上涨,于是格里高力决定过河。
他来到前一天从冰上过河的地方,只见河水漫过了两岸,变宽了的河道里奔腾着肮脏的流水,有一段断篱笆和半边车轮子在河中心轻飘飘地旋转着。在积雪已经化尽的沙地上,露出爬犁拖出的新鲜印子。格里高力勒住满身大汗,汗沫顺着腿裆往下滚的马,从爬犁上跳下来,察看爬犁印子。滑木划出的印子像两条细细的带子。快到水边,印子微微向左一弯,就伸进了水里。格里高力用眼睛量了量到对岸的距离:至多二十俄丈。他走到马跟前检查马套。这时候,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头戴狐皮帽的乌克兰人从尽边的院子里出来,朝格里高力走来。
“这儿能过吗?”格里高力用缰绳朝翻腾的褐色流水指了指,问道。
“能过。今天早晨还有人过呢。”
“深吗?”
“不深。也许能淹到爬犁吧。”
格里高力提起缰绳,举起鞭子,对着马简短地吆喝一声:“喔!”……两匹马打着响鼻,闻着流水,很不情愿地走动了。
“喔!”格里高力在座位上欠起身来,抽了一鞭。
套在左边的一匹宽屁股的枣红马晃了晃脑袋——反正这条命豁出去啦!——一下子拉直了套绳。格里高力侧眼朝脚下看了看:水已经淹到爬犁旁边的木杆。起初只是淹到马的膝盖,后来一下子就淹到胸膛。格里高力想转回去,但是两匹马朝下一落,打了一声响鼻,就漂浮起来。水流冲动了爬犁的后部,拖着马掉转了方向,头朝着急流。河水从马背上滚过,冲得爬犁轻轻摇晃着迅速地向后倒退。
“哎呀呀!……哎呀呀,把马拉住!……”那个乌克兰人一面在岸上跑着,大声叫了起来,并且不知为什么还摇晃着从头上摘下来的那顶狐皮帽。
格里高力声嘶力竭地吆喝着,不住地抽打马匹。河水在渐渐下沉的爬犁后面旋出许多小小的漩涡。爬犁猛地撞在一根伸出水面的木桩(冲毁的小桥桥桩)上,滴溜溜地翻了过来。格里高力哎呀一声,连头栽进水里,但是他没有松开缰绳,河水猛烈地冲着他的皮袄大襟,冲着他的两腿,死死地拖着他,在轻轻晃动的爬犁周围转来转去。他用左手抓住滑木,松开缰绳,喘着粗气,两手捯换着,朝前面的横梁凑过去。他已经用手指头抓住横梁的铁皮包头了,可是就在这时候,那匹逆流洑着水的枣红马使劲用后腿蹬了一下他的膝盖。格里高力吐着水,两手乱抓了一阵,抓住了套绳。水冲得他难以接近马匹,抓住套绳都十分吃力。他浑身冻得像千万根针在扎一样,好不容易挣扎到枣红马的头跟前,枣红马那两只血红的眼睛放射出来的疯狂、怕死的目光,一下子就钻进格里高力那长长的瞳孔。
滑腻的皮缰绳几次从格里高力手里滑脱;他几次洑着水过去,抓住缰绳,但缰绳还老是从手里往外滑;有一次去抓缰绳的时候,脚忽然挨到了地面。
“喔——喔!”他伸直了身子,向前冲去,一下子撞到马胸膛上,栽倒在冒着泡沫的浅水里。
两匹马把他撞倒以后,像一阵旋风似的把爬犁从水里拉了出来;马已经没有了力气,湿漉漉的脊背上冒着热气,不住地哆嗦着,走了几步就站住了。
格里高力没有觉得疼,一下子跳了起来;冷气像发烫的面团似的糊在他身上。格里高力哆嗦得比马还厉害,他觉得这会儿两条腿软软的,就像吃奶孩子的腿。他一下子猛醒过来,把爬犁翻转过来之后,就赶着马大跑起来,让马暖和暖和。他像冲锋一样冲进街里,一见到敞开的大门,就赶着马冲了进去,也没有放慢速度。
这一家的主人是个热心人。他叫儿子去照应马,自己帮着格里高力脱下衣服,并且用丝毫不许违抗的口气命令妻子:
“生起火炕!”
格里高力躺在炕头上,在自己的衣服烤干以前,一直穿着主人的裤子;晚上喝过素菜汤,就躺下睡了。
天不亮他就上了路。还要走一百三十五俄里的路,所以必须抓紧时间。春天的草原道路是危险的:每一条沟、每一道山谷里都是哗哗奔流的化雪水。
马走了很长的一段黑黑的、光秃秃的道路。他趁着早晨寒冷,把爬犁一直赶到离大道四俄里的一处塔甫里亚人居住的地方,在岔路口停了下来。满身大汗的马身上冒着腾腾的热气,后面的土地上是锃亮的爬犁印子。格里高力将爬犁扔下,把两匹马的尾巴结在一起,骑上一匹马,带着另一匹马往前走。在柳树节那天早上回到亚戈德庄上。
老爷听他仔细讲过路上的情形,便出来看马。萨什卡正牵着马在院子里溜,气嘟嘟地看着凹下去的马肋。
“马怎么样?”老爷一面往跟前走,一面问道。
“这还用问吗?”萨什卡没有停下来,哆嗦着白中带绿的大胡子,嘟哝说。
“没有使坏吧?”
“没有。枣红马脖子底下叫颈圈磨破了一块,不要紧。”
“你去歇歇吧。”老爷朝着在旁边听候吩咐的格里高力摆了摆手。
格里高力朝下房里走去,但是到夜里才得到休息。第二天一早,身穿天蓝色缎纹布新褂子、脸上总是带着笑容的维尼阿民来了。
“格里高力,老爷喊你。马上去!”
将军正穿着毡便鞋在大厅里来回走着。格里高力咳嗽一声,在大厅门口捯换着两只脚站了一会儿,咳嗽第二声——老爷抬起头来。
“你有什么事?”
“维尼阿民喊我来的。”
“哦,是的。去把那匹儿马和‘大力士’备好。告诉鲁凯莉亚,不要喂狗。打围去!”
格里高力转身走了几步,老爷又把他叫回去,说:
“听见吗?你跟我一块儿去。”
阿克西妮亚把一个没有盐的圆面包塞进格里高力的皮袄口袋,小声埋怨说:
“饭都不叫人吃,黑心肠!……不得好死。格里沙,你顶好把围巾围上。”
格里高力把备好的马牵到花坛跟前,打了两声口哨,把狗唤来。老爷穿着一件蓝呢子夹克,腰上系着一条镂孔皮带,走了出来。肩上挂着一只带软木塞的轻铁军用水壶;他手上提着猎人用的短柄长鞭,那螺旋形的鞭梢像长蛇一样拖在身后。
格里高力拉住马缰,看着老头子轻轻一跃,那瘦骨嶙嶙的老躯就骑到了马上,是那样灵活,格里高力感到十分吃惊。
“跟在我后面。”将军用戴着手套的手亲热地理着马缰,简短地吩咐说。
格里高力骑上一匹四岁口的儿马,那儿马像公鸡一样昂着头,撒着欢,在一旁跟着向前走去。儿马的后蹄还没有钉掌,所以,一走到薄冰上就打滑,就蹲下身了,四蹄一齐用劲。老爷在“大力士”宽宽的脊背上轻轻摇晃着,身子微微向前弯,但是骑得十分牢靠。
“咱们上哪儿?”格里高力来到跟前,问道。
“上赤杨沟。”老爷用浑厚的嗓门儿回答说。
两匹马好好地走了一阵子。儿马不老实起来,像天鹅那样扭着短短的脖子,用凸出的眼睛斜瞅着骑在身上的人,老是想咬人的膝盖。等他们上了山坡,老爷放“大力士”大跑起来。几条狗跟在格里高力后面跑着,散成一条短短的散兵线。那条黑色的老母狗向前跑着,它那鹰钩鼻子都碰到了儿马的尾巴尖子。儿马气呼呼地蹲了蹲身子,想踢一下这讨厌的老狗,但是老狗停了下来,用伤心的老奶奶眼睛盯着回过头来的格里高力的眼睛。
半个钟头的工夫,跑到了赤杨沟。老爷顺着沟沿跑去,沟沿上到处是乱蓬蓬的枯草。格里高力朝下面跑去,一面十分小心地注视着冲得到处是深坑的沟底。他偶尔朝老爷看看。透过铁灰色的光秃而稀疏的赤杨树丛,可以看到老头子那清楚得像图画一样的身影。他伏在鞍头上,两腿站在马镫上,用哥萨克皮带勒着的呢茄克在他背上鼓了起来。几条狗结成一群,在高低不平的沟坡上走着。格里高力在马上探了探身子,跨过化雪水冲出的一道深沟。
“抽口烟吧。我这就松开缰绳,好掏烟荷包。”他想道,一面扯下手套,伸手到口袋里去摸卷烟纸。
“放狗追啊!……”呼叫声在山沟外面响了起来,那声音就像是一声枪响。
格里高力猛地抬起头来,只见老爷跳上一道很陡的山冈,高高地扬起鞭子,放马大跑起来。
“放狗追啊!”
一只灰褐色的、腿窝里的毛还没有换掉的狼,在芦苇丛生、一片泥泞的沟底飞快地跑着,那狼滑滑跌跌,身子贴着地面。跳过一条小沟,狼停了下来,猛一转身,看到了猎狗。几条狗排好阵势,成马掌形包围过来,切断了逃往沟口树林子里的去路。
那狼像弹簧一样摇晃了几下,腾身一跳,跳上一个土包——一个多年的田鼠窝——飞快地朝树林子跑去。老母狗使出有限的力气,几乎是迎面朝狼扑过去,一条十分高大、名叫“鹞子”的白色公狗——是一条最好、最厉害的猎狗——也从后面追了上去。
狼愣了一会儿,好像拿不定主意似的。格里高力拼命抖着马缰,从沟底往上走,有一会儿工夫没有看到狼,等他跑上一个小丘,狼已经在远处晃动着了;几条黑狗在一片黑土田野上的草丛里跑着,那颜色跟土地的颜色混到了一起;稍远处,老爷正用鞭把儿抽打着“大力士”,绕过一处陡崖,斜刺里跑了出来。狼夺路朝旁边一条山沟逃去,狗紧追不放,包围上去;格里高力在远处看起来,那条叫“鹞子”的白狗好像一块白布片,几乎挂到了狼腿窝里的毛团上。
“放——狗——追——呀!……”格里高力又听到了喊叫声。
他放儿马飞跑起来,很想看清前面的情形,却看不清楚:眼睛被泪水糊住,耳朵里灌满了跑出的风的尖叫声。格里高力追狼追得上了劲儿。他伏在马脖子上,像旋风一样狂跑着。等他跑到山沟跟前,狼不见了,狗也不见了。过了一会儿,老爷追上了他,老爷猛地把“大力士”一勒,叫道:
“跑到哪儿去啦?”
“一定是进山沟啦。”
“你从左边绕过去!……追!……”
老爷用鞋后跟朝竖着身子直蹦的马的肋下一磕,马就向右边跑去。格里高力拉紧了缰绳,朝洼地里冲去;他大喝一声,就飞到了洼地对面。他又用鞭子抽,又吆喝,赶着浑身大汗的儿马跑了一俄里半。又黏又湿的泥巴粘到了马蹄上,烂泥巴溅了一脸。一条顺着山势蜿蜒伸展开去的长山沟向右一拐,分成了三条岔沟。格里高力跨过一条横沟,看到几条狗像黑色的链子一样在原野上追狼,就顺着平缓的山坡朝前跑去。看样子,狼本来想朝山沟中心跑,因为山沟中心的橡树和赤杨特别稠密,狗不让狼往里面跑。在山沟中心分成三个岔,也就是山沟缓缓向下分成三条黑灰色岔沟的地方,狼一下子跑到了平地上,拉开百十丈的距离以后,就赶紧跑下一条干涧,那里面到处是乱蓬蓬的多年的荒草和干枯的大蓟。
格里高力站在马镫上注视着狼,不住地用袖子擦着被风吹得很难受的眼睛里流出的泪水。他仓促中向左边看了一眼,一下子认出了自己家的田地。这是一块斜方形的肥地,秋天他跟娜塔莉亚一块儿耕过的。格里高力特意驱马经过这块耕地,就在儿马磕磕绊绊、摇摇晃晃穿过这块耕地的不大一会儿工夫,格里高力心中那打猎的热乎劲儿渐渐凉了下来。他催赶气喘吁吁的儿马已经不那么带劲儿了,他朝老爷瞅了瞅——看他是不是回头看——就让马换成了碎步。
在远处,红凹地旁边,有一座空着的耕地人的帐篷。旁边,丝绒一般光闪闪的新耕地上,有三对公牛拉着犁慢慢走着。
“是我们村里的人。这是谁家的地呢?……好像是安尼凯家的。”格里高力心里想着,眯缝起眼睛打量着,想认一认那几条牛和掌犁的人。
“抓——住!……”
格里高力看到,有两个哥萨克扔下犁,跑过来拦截想朝洼地里跑的狼。有一个哥萨克——高个子,头戴红边的哥萨克帽,帽带扣在下巴底下——挥舞着从牛套上抽出来的一根铁条。就在这时候,狼把屁股往很深的垄沟里一插,突然坐了下来。白牙狗“鹞子”因为跑得太猛,收不住腿,从狼身上飞了过去,前腿一弯,跌倒了;老母狗想要停下来,屁股擦了一下凸起的田垄,没有停住,一下子撞到狼身上。狼用劲晃了晃脑袋,老母狗就扑通一声摔到了一边。几条狗结成黑黑的一大团,扑在狼身上,晃来晃去地在耕地上拖了几丈远,并且像皮球一样滚动起来。格里高力比老爷早跑到半分钟,他跳下马鞍,把攥着猎刀的手向背后一闪,扑通跪到地上。
“瞧这家伙!……在底下!……往喉咙上戳!……”拿着铁条跑过来的哥萨克用熟悉的声音气喘吁吁地喊道。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趴到格里高力旁边,揪住咬住狼肚子的牙狗脖子上的毛将狗拉开,用手紧紧攥住狼腿。格里高力拨开一丛丛竖起来的、在手底下动来动去的硬毛,摸到了喉咙管,干脆利落地戳了一刀。
“狗!……狗!……把狗赶开!……”脸色发青的老爷一面从马鞍上往软软和和的耕地上跳,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哑着嗓子吆喝道。
格里高力好不容易把狗赶开,回头看了看老爷。
旁边不远处站着司捷潘·阿司塔霍夫。他戴着哥萨克帽,漆皮帽带扣在下巴底下;手里转悠着铁条,变成了灰白色的下巴颏和眉毛都在哆嗦着。
“好小子,你是哪儿来的?”老爷朝他问道,“是哪个村上的?”
“鞑靼村的,”司捷潘等了一会儿才回答说,并且朝格里高力跨了一步。
“姓什么?”
“阿司塔霍夫。”
“那好啊,伙计,你什么时候回家去?”
“今天夜里。”
“你把这条死狼给我们拉回去。”老爷用脚踢了踢狼,那狼还在作垂死的挣扎,不时地咬咬牙齿,一条挺直了的后腿向上伸着,踝骨上有一团褐色的乱毛。“要多少钱,我给你。”老爷许过条件,便一面用围巾擦着通红的脸上的汗珠,走到一旁去,歪了歪身子,把系着军用水壶的窄窄的皮带从肩上摘下来。
格里高力走到儿马跟前。他一只脚踏上马镫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司捷潘浑身不住地哆嗦着朝他走来,脖子一鼓一鼓的,两只沉甸甸的大手紧紧按在胸前。
十八
在四旬斋第五周的星期五夜里,妇女们在柯尔叔诺夫家的邻居皮拉盖雅家里坐着玩儿。皮拉盖雅的丈夫加甫里拉·麦丹尼柯夫从罗兹写信回来,说要请假回来过复活节。皮拉盖雅把墙都粉刷了,在星期一就把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从星期四就开始盼着,常常跑到门外张望,瘦瘦的皮拉盖雅不戴头巾,带着一脸惶惶不安的神情,每次要在篱笆旁边站上半天;她把手遮在眼睛上,张望着——他回来没有呢,是不是出事啦?她快要生孩子了,这孩子是合法的:去年夏天加甫里拉从团里回来,给老婆带回一块波兰花布,在家里住了几天,就是说:跟老婆睡了四夜,到第五天就大喝了一通,用波兰话和德国话骂人,并且一面哭着,一面唱起一支哥萨克古歌,那歌子唱的是波兰,还是在一八三一年编的。朋友们和兄弟们都来给他送行,和他一块儿围坐在桌上,饭前一同喝酒,跟着他唱歌:
都说波兰是个好地方,
我们看到的是一片荒凉。
波兰是一个小小的酒店,
酒店的老板就是国王。
三个小伙子在酒店里把酒喝,
一个是普鲁士人,一个是波兰佬,
还有一个是顿河的哥萨克。
普鲁士人喝酒给的是银元,
波兰人喝酒给的是金币,
哥萨克喝酒不给钱;
他在酒店里摇摇晃晃,
把刺马针弄得丁当直响,
刺马针丁当响,还要勾引老板娘:
“老板娘,小心肝,跟我回家乡,
回到静静的顿河上。
我们过日子不像你们这样:
不用种,不用收,不用织,不用纺,
不用织,不用纺,天天游玩闲逛。”
吃过饭,加甫里拉就告别了家里人,走了。从那天起,皮拉盖雅就时常朝自己的小褂底摆看看。
她对柯尔叔诺夫家的娜塔莉亚讲到自己怀孕的原因,是这样说的:
“在加甫里拉快回来的时候,大妹子,我做了一个梦。好像我在河边滩地上走,前面是这家的老牛,就是去年夏天救主节丢掉的那一头;那牛在前面走着,奶水从奶头上直往路上滴……我心想:‘哎呀,我怎么没挤干净呢?’我醒来后,德萝兹季哈奶奶来讨啤酒花,我把梦里的事对她说了,她就说:‘你弄一块蜡,放到牛栏里去,就从蜡烛上掰一块下来,团成团儿,埋到新鲜牛粪里,要不然,你准倒霉。’我赶快去弄,可是没有蜡烛,本来有一支蜡烛,孩子们弄去了,大概是引洞里的毒蜘蛛去了。这么一来,加甫里拉就回来了,这就倒霉了。在他回来以前,这三年我舒舒服服的,可是这会儿你瞧……”皮拉盖雅用指头戳着自己凸起来的肚子,伤心地说。
皮拉盖雅等丈夫等得很烦恼,一个人也觉得寂寞,所以在星期五就邀了街坊上几个妇女来消磨时间。娜塔莉亚也带着没有打好的袜子(春天到了,格里沙加爷爷觉得更冷了)来了,她嘻嘻哈哈,十分热闹,听着别人说笑话,用不着笑也笑,她只是不想叫人看出,她想丈夫想得很苦恼。皮拉盖雅把露着青筋的光脚丫儿从炕上耷拉下来,跟泼辣的年轻媳妇福萝霞逗着玩儿。
“福萝霞,你怎么打你男人的?”
“你不知道怎么打吗?照背上打,照头上打,打到哪儿算哪儿。”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们怎么打起来的?”
“就这么打起来的。”福萝霞很不开心地回答说。
“你抓住你男人跟别的娘们儿睡觉,你没有做声吗?”马特维·卡叔林的儿媳妇——一个瘦长的娘们儿慢慢腾腾的拉长声音问道。
“说说吧,福萝霞。”
“没有什么好说的!……偏要说这种事……”
“别抹不开,这儿都是自己人。”
福萝霞把葵花籽壳吐在手里,笑了笑,说:
“我早就对他留心了,那一天有人告诉我说:你男人正在磨坊里跟顿河对岸的一个娘们儿磨面呢……我跑去一看,他们正在碾子旁边呢。”
“怎么,娜塔莉亚,你男人的事没听说过吗?”卡叔林的儿媳妇打断了话头,向娜塔莉亚问道。
“他在亚戈德庄上呢……”娜塔莉亚小声回答。
“你还想不想跟他在一块儿过?”
“她也许还想,就是他不懂她的心意。”女主人插嘴说。
娜塔莉亚觉得一阵热血涌到脸上,就要流出泪来。她把头垂到袜子上,皱着眉头看了大家一眼,看到大家一齐望着她,她知道自己羞红了的脸色瞒不过她们,便故意让毛线团从膝盖上掉到地上,她弯下身去,用手在冰冷的地面上摸索起来,但是她做得很不自然,所以大家都看出来了。
“别把他放在心上,好妹子,只要是个女人,不愁找不到主儿。”一个娘们儿带着明显的怜悯神情劝道。
娜塔莉亚装出的快活劲儿,像风吹火星一样不见了。妇女们谈起近几天的一些传闻和闲话。娜塔莉亚打着袜子,一声不响。她好不容易坐到散场时候,心里想着还没有拿定的主意走了出来。她因为自己这种不明不白的处境(她还不相信格里高力会永远不回来,所以原谅他,等待着他)感到羞耻,羞耻心推动着她下决心——决心瞒着家里人往亚戈德庄寄一封信给格里高力,探一探他是永远不回来了呢,还是回心转意了。她从皮拉盖雅家里回来已经很晚了。格里沙加爷爷坐在小屋里,正在看一本滴满蜡烛油的、皮封面的破旧《圣经》。父亲正在厨房里拾掇鱼网,听米海伊讲很久以前的一宗人命案子。娜塔莉亚的母亲安顿好孩子们以后,自己也在炕上睡了,一双黑脚板抵到了门上。娜塔莉亚脱掉衣服,随便在几个房间里走了一阵子,在大厅里,木板隔成的角落里,有一堆留作种子的大麻籽,还有老鼠的吱吱叫声。
她在爷爷的屋子里呆了一小会儿。在供桌旁边站了站,呆呆地望着圣像下面放的一摞福音书。
“爷爷,你有纸吗?”
“什么样的纸?”爷爷眼镜上面的皱纹挤成了密密麻麻的一绺。
“能写字的。”
格里沙加爷爷在圣诗集里面翻了翻,抽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面还带着发霉的圣诞蜜糕气味和神香气味。
“有铅笔吗?”
“找你爹要去。去吧,好孩子,别搅我。”
娜塔莉亚向父亲要了一段铅笔头。她坐在桌子跟前,十分难受地反复想着早已想好,搅得心里隐隐作痛的一些话。
第二天早晨,她应许给盖奇柯一瓶酒,要他把信送到亚戈德庄上。信是这样写的:
格里高力·潘捷莱耶维奇!
请你写封信,告诉我,我怎么过下去呢,我这一辈子全完了呢,还是没有?你从家里走掉,连一句话都没有对我说。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一直以为你会叫我离开,告诉我,你永远不回来了,可是你离开村子什么也不说。
我想,你是一时气愤走掉的,所以盼望你能回来,但是我并不想拆散你们。让我一个人给踩到泥里,总比两个人受苦好些。你最后可怜可怜我,给我写封信吧。等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我也好想个主意,要不然我成了拦路石了。
格里沙,看在基督面上,不要生我的气吧。
娜塔莉亚
愁眉苦脸的盖奇柯觉得很快就要有酒喝了,就把马牵到场院上,避着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给马上了鞍,骑上马摇摇晃晃地跑了出来。他骑马的姿势一向很笨拙,跟哥萨克很不一样,两只破袖子里面的胳膊肘在马奔跑时朝下耷拉着,他放马大跑起来,正在胡同口玩耍的一群孩子跟在后面拼命喊叫起来:
“南蛮子!……南蛮子!”
“南蛮子,油篓子!”
“摔下来啦!”
“狗骑篱笆啦!……”孩子们在后面叫着。
快到黄昏时候他才带着回信回来。他带回的是一小片蓝色的包糖纸;他从怀里把纸片掏出来,对娜塔莉亚挤了挤眼睛。
“我的好姑娘呀,路真难走啊!颠死人啦,把我盖奇柯的五脏都颠出来啦!”
娜塔莉亚看过信,脸变得煞白煞白的。每读一个字,就像有一样尖东西朝心上狠戳一下……
纸片上是几个洇开的字:“你一个人过吧。麦列霍夫·格里高力。”
她好像再也信不过自己的力气,急急忙忙回到房里,躺到床上。卢吉尼奇娜为了早一点做早饭,为了准时把复活节吃的奶渣糕烤出来,正在生火准备过夜。
“娜塔什卡,来,帮我忙一忙!”她唤女儿。
“妈妈,我头疼。想躺一会儿。”
卢吉尼奇娜把头探进门来,说:
“你顶好喝点盐水,好吗?喝了马上就会轻快些。”
娜塔莉亚用干干的舌头舔了舔冰凉的嘴唇,没有做声。
她连头带脸埋进一条厚羊毛头巾里,一直躺到晚上。她那蜷缩成一团的身子轻轻哆嗦着。等她起身来到厨房里的时候,父亲和爷爷已经准备上教堂了。她的鬓角上,梳得平平正正的黑头发旁边,冒着光闪闪的汗珠儿,眼睛里闪着一种病态的油光。
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一面扣他那肥大的裤子前裆里长长的一排纽扣,一面侧眼看着女儿。
“孩子,你好像要生病啊。跟我们一块儿去做复活节早祷吧。”
“你们先走吧,我随后就来。”
“快散场的时候去吗?”
“不,我这就穿衣裳……我得穿衣裳,穿好衣裳就去。”
男子们都走了。家里只剩下卢吉尼奇娜和娜塔莉亚。娜塔莉亚无精打采地从大箱子跟前走到床前,用失神的眼睛回头望着箱子里翻乱了的一堆衣服,十分痛苦地想着心思,嘴里嘟哝着。卢吉尼奇娜以为娜塔莉亚是拿不定主意穿什么衣裳,就用一个当妈妈的大方态度出主意说:
“孩子,就穿我那条蓝裙子吧。现在你穿正合身。”
娜塔莉亚在复活节前没有做新衣裳,所以卢吉尼奇娜想起女儿在做姑娘的时候,喜欢在过节时候穿她那条窄下摆的蓝裙子,她以为女儿是在为挑选衣服伤脑筋,所以硬是要女儿穿她的裙子。
“穿吗?怎么啦,我给你拿来。”
“不用。我就穿这一条。”娜塔莉亚细心地抽出自己的一条绿裙子,这时她忽然想了起来,那一次格里高力以未婚夫身份来看她,在凉棚底下头一次飞吻了她一下,使她非常害羞,那时候她穿的就是这条裙子,她觉得就要大哭起来,憋得浑身直哆嗦,把胸膛压到掀开的箱子盖上。
“娜塔莉亚!你怎么啦?……”母亲把两手一扬又一拍。
娜塔莉亚强压住就要迸发出来的哭叫声;她克制住自己,发出了没有表情的咯呀咯呀的笑声。
“今天我这是怎么啦……”
“哎哟,娜塔什卡,我看出来……”
“你看出什么来啦,妈妈?”娜塔莉亚在手里揉着绿裙子,忽然气呼呼地说。
“你看,你这样下去可不好……应当改嫁。”
“算了吧!……嫁一回够啦!……”
娜塔莉亚走到自己的房里去换衣裳,很快又回到厨房里,她已经穿戴好,身子依然像做姑娘时那样细细的,脸色青白,不愉快的红晕中透出青色。
“你一个人去吧,我还没收拾好呢。”母亲说。
娜塔莉亚往翻袖口里塞了一块手绢,就走了出来。风从顿河上吹来流冰的沙沙声和淡淡的、令人神清气爽的春水潮湿气息。她用左手提着裙子下摆,绕过街上一个个闪着珍珠般亮光的小水洼,来到教堂里。她一路上想方设法恢复自己以前那样的平静心情。想想过节的事。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地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然而她的心硬是要转回去想那一小片揣在怀里的蓝色包糖纸,去想格里高力和那个幸福的女人,那个女人这会儿正在傲慢地嘲笑她,也许还要可怜她呢……
她走进教堂的院子。小伙子们拦住了她。娜塔莉亚绕了过去,听到他们说:
“她是谁家的?你猜到了吗?”
“这是柯尔叔诺夫家的娜塔什卡嘛。”
“听说,她是个石女。所以她男人不要她啦。”
“瞎说,她跟她公公,跟瘸子潘捷莱搞上啦。”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这么说,格里什卡是因为这事儿从家里跑出去的啦?”
“不然又为什么呢?她这就……”
娜塔莉亚在很不平整的石板地上打着趔趄,走到台阶跟前。许多难听的脏话像石头一样叽叽咕咕地从背后向她飞过来。娜塔莉亚在台阶上一群姑娘的吃吃笑声中从另一个小门里走了出来,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地朝家里跑去。她在自己家的大门口喘了口气,就咬紧已经咬得出血的、肿起来的嘴唇,两脚在裙子底摆里面磕磕绊绊地走进门去。在满院子紫丁香般的茫茫夜色中,敞着的棚子门显得黑洞洞的。娜塔莉亚发了发狠,鼓起仅剩的一点力气,跑到棚子门口,急急忙忙跨进门去。棚子里十分干爽,可以闻到皮缰绳的气味和陈干草气味,娜塔莉亚既没有思想,也没有知觉,只是苦恼得不得了,苦恼就像利爪在挠她那受尽羞辱的、绝望的心,她摸索着走到角落里。她握住镰刀把,按下刀头(她动作十分沉着、十分准确),把头向后一仰,拿出使她十分高兴的决心,用刀刃使劲在喉咙管上一划。她感到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就像挨了一棒似的,跌倒在地上,她觉得,也可以说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她开了头的事还没有做完,于是用手和脚撑起身子,然后跪下来;她心慌意乱(流到胸膛上的血使她很害怕),不知为什么用哆嗦的手指头把纽扣一扯,把小褂敞了开来。她用一只手拨开紧绷绷、硬邦邦的乳房,用另一只手握住镰刀,让刀尖抵在胸膛上。她爬到墙根前,把镰刀安把子的钝头抵在墙上,然后把两手放到头上,头向后一仰,胸膛使劲往前顶,顶……她清清楚楚地听到和感觉到身子被戳通时那种难听的、像切白菜一样的声音;剧烈的疼痛一阵猛似一阵地像火一样从胸膛烧到喉咙口,像丁当直响的针一样扎进耳朵……
正房的门吱嘎响了一声。卢吉尼奇娜用脚探着门槛走出门来,走下台阶。钟楼上传出有节奏的钟声。顿河上有许多巨大的冰块竖立起来漂流着,发出无休无歇的咔嚓声。高高兴兴的、满槽的、解放了的顿河水,把自己身上的冰枷锁往亚速海送去。
十九
司捷潘走到格里高力跟前,抓住马镫,紧紧靠在汗水淋淋的马肋上。
“哼,格里高力,你好啊!”
“托福托福。”
“你想怎么样?嗯?”
“什么我想怎么样?”
“你拐走别人的老婆,就……自个儿享用起来啦?”
“放开马镫。”
“你别害怕……我不揍你。”
“我不怕,你别来这一套!”格里高力涨红了两颊,提高嗓门儿说。
“现在我不跟你打架,我不愿打架……不过,格里什卡,你记住我的话:我早晚要宰掉你。”
“吓不倒人!”
“你好好记住我的话。你太欺负人啦!……你叫我没法过下去……你看,”司捷潘往上伸了伸两只黑黑的手,说,“我在耕地,可是自己也不知道耕地有什么意思。我一个人要这么多地干什么?我随便怎样都可以把冬天凑合过去。我就是寂寞得要死……格里高力,你太欺负人啦!……”
“你别对我诉苦,我不懂。饱汉不知饿汉饥嘛。”
“这话倒是不错。”司捷潘赞同这话,一面朝上看着格里高力的脸,忽然像孩子一样天真地笑了起来,笑得眼角裂成了许多细细的皱纹。“伙计,我有一件事很后悔……后悔极啦……你还记得前年谢肉节咱们打群架的事吗?”
“那是什么时候?”
“不是打死弹毛匠那一回,许多光棍汉跟有老婆的人打架,还记得吗?你记得我怎样追你吗?那时候你还很嫩,你在我面前就像一棵青芦苇。我那时候可怜你,要是跑上去给你一下子,就会把你揍成两截!你跑得很快,身子像弹簧一样,只要抡起皮带照你腰上抽一下,你的小命早完啦!”
“别着急,咱们还会有碰在一起的时候。”
司捷潘用手擦了擦额头,在想着什么事。
老爷拉着“大力士”的缰绳,朝格里高力喊道:
“走吧!”
司捷潘依然用手抓住马镫,跟儿马并排走了起来。格里高力留心他的每一个动作。他在马上看到司捷潘那耷拉着的亚麻色上嘴胡和很久没有刮过的、像毛刷子一样浓密的下巴胡。下巴上系着的漆皮帽带有许多地方开裂了。他的脸因为沾满了灰土,变成了灰色,还有一道道斜斜的印子,那是汗水流过的痕迹,因而这张脸有些模糊不清,显得很陌生。格里高力望着他,就像站在山上眺望遥远的、笼罩在茫茫雨幕中的原野。司捷潘的脸色十分难看,露出消沉、疲惫和苦闷的神情。他没有告别,就站住不走了。儿马慢步朝前走着。
“等一等。怎么样……阿克秀莎怎样?”
格里高力一面用鞭子敲打着粘在靴底上的泥巴,一面回答说:
“很好。”
他勒住儿马,回过头去看了看。司捷潘把两腿叉得宽宽的,站在那里,露着牙齿,在嚼一棵野草。格里高力不由得怜悯起他来,但是嫉妒心又挤走了怜悯心;他在吱咯吱咯直响的鞍垫上转过身子,叫道:
“她不会想你想瘦的,你放心好啦!”
“真的?”
格里高力照着儿马两耳中间抽了一鞭子,就跑了起来,没有回答他。
二十
怀孕第六个月,这事再也瞒不住的时候,阿克西妮亚就对格里高力说了。她一直瞒着,是因为害怕格里高力不相信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由于时间越来越迫近,她感到忧虑和害怕,她的脸黄黄的,她在等待着什么。
头几个月她一吃肉食就要呕吐,但是格里高力往往觉察不到,即使有时觉察到了,也猜不到是什么原因,所以没有特别留意。
是在傍晚时候谈的。阿克西妮亚十分激动地说出来以后,就拼命在格里高力脸上寻找变化,但是格里高力把脸掉过去朝着窗户,心烦地咳嗽着。
“你以前怎么不说呢?”
“我怕,格里沙……怕你丢掉我……”
格里高力用手指头在床背上敲着,问:
“快生了吗?”
“大概在救主节……”
“是司捷潘的吧?”
“是你的。”
“不见得吧?”
“你自己算算嘛……这是从砍柴那时候……”
“你不要说谎,阿克秀莎!就算是司捷潘的,这会儿你又能到哪儿去呢?我是老老实实地问问。”
阿克西妮亚流着恼恨的眼泪,坐在板凳上,抽抽搭搭地用发急的声音小声说:
“我和他过了这么多年,什么都没有!……你自己想想吧!……我又不是有病的女人……可见,这孩子是你的,可是你……”
这件事格里高力再没有谈起过。在他对待阿克西妮亚的态度中,掺进了新的一股戒备、疏远和轻微的嘲讽、怜悯心情。阿克西妮亚寡言少语,无心求欢。一个夏天的工夫,她的脸色变得没有过去那样好看了,但是怀孕几乎一点没有损坏她那好看的身段:她整个身体十分丰满,所以凸起来的肚子不很显眼;变得温柔美丽的双眼使瘦削的脸别添了一种风韵。给雇工做饭的活儿她做起来很轻松。这一年雇工少一些,做饭的活儿也就轻一些。
萨什卡老爹带着老年人那种顽皮的缠劲儿天天跟在阿克西妮亚左右。也许是因为,她像个女儿一样时时关心他:给他洗衣服,补衣服,吃饭时给他拣软的、好吃的,所以萨什卡老爹在服侍好马以后,就给厨房里挑水,揉烂煮好喂猪的土豆,干了这一样,又干那一样,并且蹦来蹦去,常常把两手一摊,露出光光的牙花子,说:
“你心疼我,我也不欠人家的情!阿克秀什卡,我把心掏给你都行。我没有女人的照应就完啦!虱子早把我吃掉啦!你要什么,只管说好啦。”
因为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的说情,格里高力没有入营受训,他割草,有时给老爷赶车到镇上去一趟,其余的时间就是跟他去打野鸭子,或者骑马去赶野雁。轻松、饱暖的生活毁了他。他懒了,胖了起来,显得比实有的年龄老了一些。只有一件事使他放心不下,那就是不久就要入伍了。既没有马,又没有装备,靠父亲又不大靠得住。格里高力把自己的和阿克西妮亚的工钱领到手就积攒起来,连烟也戒了,指望用自己攒的钱来买一匹马,不去求父亲了。老爷也答应帮他一些。格里高力预料父亲什么都不会给他,这件事不久就证实了。六月底,彼特罗·麦列霍夫来看弟弟,在谈话中提到,父亲仍然十分生他的气,有一天还说过,决不给他预备战马,说:让他去参加地方部队好啦。
“哼,这事儿让他不要闲操心吧。我可以骑自己的马去入伍。”格里高力把“自己的”说得特别重。
“你打哪儿弄到马呢?变得出来吗?”彼特罗咬着胡子,笑着问。
“不用变,我能讨得到,要不然偷也能偷到。”
“好样的!”
“我可以用工钱去买嘛。”格里高力正色解释说。
彼特罗坐到台阶上,详细地询问了干的活儿、饮食和工钱;对一切都点头称是,一直在咬着嚼湿的胡子,问完了,临别时对格里高力说:
“你顶好还是回家去过,伺候别人犯不着。你以为能发大财吗?”
“我不想发大财。”
“你想跟自己的女人过下去吗?”彼特罗改变了话题。
“跟哪一个自己的?”
“跟这里的。”
“眼下是这样想,怎么啦?”
“没什么,我不过问问罢了。”
格里高力出来送他。末了,他问道:
“家里怎么样?”
彼特罗一面解着拴在台阶栏杆上的马,一面笑着说:
“这会儿你的家不是一个了,就像兔子,有好几个窝儿。我们过得马马虎虎,不坏。妈妈可是很想你。牲口草现在已经弄到家啦,堆了三大垛。”
格里高力心情激动地打量着彼特罗骑来的短耳朵老骒马。
“这马没有下驹吗?”
“没有,兄弟,原来是匹不产驹的骒马。跟贺里散福换来的那匹红骒马倒是下驹了。”
“下了一匹什么?”
“一匹小公马。这匹小公马真是无价之宝!腿长长的,拐子骨很端正,胸膛也很漂亮。长大了一定是一匹良马。”
格里高力叹了一口气。
“彼特罗,我很想念咱们的村子。我很想念顿河,这儿连流水都看不到。真是个讨厌的地方!”
“常回去看看吧。”彼特罗哼哼了两声,把肚子压到尖尖的马背上,撩起了右腿。
“一定回去。”
“好啦,再见吧!”
“一路平安!”
彼特罗已经出了院子;他忽然想了起来,朝着站在台阶上的格里高力大声说:
“娜塔莉亚她……我忘啦……出事啦……”
像鹰一样在院子上空打转转的风,没有把这句话的后面一部分送进格里高力的耳朵;彼特罗连人带马被浓浓的灰尘罩住,格里高力没有听清他的话,就摆了摆手,朝马棚走去。
这一年的夏天很旱。雨水少,庄稼熟得早。刚刚割完黑麦,大麦就熟了,一片金黄色,麦穗像刘海一样耷拉下来。四个外地来的短工和格里高力一同去割麦。
阿克西妮亚早早地做好厨房里的活儿,要求格里高力带她一块儿去。
“还是在家里呆着吧,为什么偏要去呢?”格里高力劝她说,但是阿克西妮亚硬是要去,匆匆披上头巾,跑出大门,就去追赶短工坐的大车。
阿克西妮亚怀着忧虑和高兴得着急的心情在等待着的事情,格里高力模模糊糊觉得有点害怕的事情,就在割麦的时候发生了。阿克西妮亚在耙麦子,感觉到一点苗头,就扔下耙子,躺到一堆麦子旁边。过了一下子,肚子就疼起来了。阿克西妮亚咬住发青的舌头,平平地躺下来。短工们在割麦机上吆喝着马,从她身边绕过去。一个年轻短工,脸黄黄的,像是用木头刨成的,满脸皱纹,一只烂鼻子,他走过的时候,朝阿克西妮亚喊道:
“喂,你怎么啦,偏找这么块好地方晒太阳?快起来,不然要晒化啦!”
格里高力从割麦机上换了下来,走到她跟前,问:
“你怎么啦?……”
阿克西妮亚歪了歪不听使唤的嘴唇,沙哑地说:
“肚子一阵一阵地疼。”
“我叫你不要来,你偏他妈的来!好啦,现在怎么搞呢?”
“格里沙,别——别骂啦……哎哟!……哎哟!……格里沙,套车呀!快回家吧……我怎么能在这儿呢?这儿都是男子汉……”阿克西妮亚疼得像被铁箍紧紧勒着似的,呻吟起来。
格里高力跑去牵那匹在洼地里吃草的马。格里高力还没有套好车,把车赶过来,阿克西妮亚就爬到了一边,用四肢撑着身子,把头插进灰扑扑的大麦堆里,疼得直嚼带芒的麦穗,嚼过了又往外吐。她用肿胀的、陌生的眼睛莫名其妙地望着跑过来的格里高力,哎哟了几声,又用牙齿死死地咬住揉成一团的围裙,免得叫短工们听见她那像牲口一样的、难听的叫喊声。
格里高力把她抱到车上,赶着车就朝庄上走。
“哎哟,别走啦!……哎哟,要死啦!……颠——颠死啦!……”阿克西妮亚粗声粗气地喊叫着,披头散发的脑袋在车板上来回滚动着。
格里高力一声不响地用鞭子抽打着马,抖得缰绳在头顶上打着圈圈儿,也不回头朝后面看,声嘶力竭的呼叫声像一阵阵巨浪似的从后面扑来。
阿克西妮亚用两手紧紧按住两腮,狂乱地转动着睁得大大的、疯子一般的眼睛,身子在大车上不住地颠动着,大车在坑坑洼洼、没有轧平的道路上左右摇晃着。马在飞跑;马轭在格里高力眼前平稳地跳动着,马轭的拱背跳得遮住了高挂在天空、像水晶一样明亮得耀眼的白云。阿克西妮亚有一会儿工夫停止了一声接一声的、尖厉的呼叫。车轮轧轧响着,阿克西妮亚那不听摆布的头碰得车后面的厢板咚咚直响。格里高力一下子没有理会到她忽然不叫是怎么一回事儿,等他回过神来,回头看了看,只见阿克西妮亚的脸歪歪扭扭,十分难看,一边腮紧紧贴在车厢板上,正在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气,就像一条鱼被扔到了岸上。额头上的汗像小河一样,直往凹下去的眼窝里流。格里高力把她的头扳起来,把自己的皱皱巴巴的帽子垫到她的头底下。阿克西妮亚斜着眼睛看了看,咬着牙说:
“格里沙,我要死啦。唉……不行啦!”
格里高力哆嗦了一下。一阵凉气一直传到他那汗湿的脚指头。他吓慌了,想说几句鼓励和亲热的话,却不知说什么好;嘴唇硬僵僵地哆嗦着,歪到了一边,从嘴里冲出这样一句话:
“瞎说,傻东西!……”他摇了摇头,弯下腰,几乎把身子对折起来,攥住阿克西妮亚一条蜷得很别扭的腿。“阿克秀莎,我的心肝宝贝儿!……”
阿克西妮亚松快了一小会儿以后,等到再疼起来,更比以前疼上十倍。阿克西妮亚觉得下坠的肚子里有个东西在往外挣,就把身子弯成弧形,格里高力听着她那十分可怕的、越来越高的叫声,觉得直扎耳朵。他像发了疯似的催赶着马。
在车轮轰隆声中,他隐隐听到一声长长的,细细的呼喊:
“格——里——沙!”
他勒了勒马,回过头来,只见阿克西妮亚摊开两条胳膊,躺在血泊里,裙子底下有一个哇哇叫的活物在蠕动……发愣的格里高力从车上跳下来,两腿像被拴住了一样,磕磕绊绊地向大车后头走去。他望着阿克西妮亚那直冒热气的嘴,不等听清她的话,就猜到了她的意思:
“把脐带咬——咬断……从小褂上抽——抽根线……扎——扎起来……”
格里高力用哆哆嗦嗦的手指头从自己的粗布小褂上抽出几根线,紧紧地眯缝起眼睛,一下子把脐带咬断,用线把流血不止的脐带头儿结结实实地扎住。
二十一
李斯特尼次基老爷的庄园亚戈德庄,就像长在一条开阔的干谷边上的肉瘤。风从两面来,有时从南面,有时从北面;太阳在淡蓝加乳白色的天空飘过;夏天刚刚过去,秋天的落叶就沙沙响起来,冬天也带着严寒和风雪跟了上来,可是亚戈德庄上永远过着单调无聊的日子;在这里过的与世隔绝的日子,天天一个样,就像一个个的孪生兄弟。
一群红眼圈的黑鸭子一年到头一拐一拐地在院子里转悠,不住地呷呷叫;一群珠鸡一年到头在院子里乱跑,就像一个个的玻璃球;美丽的孔雀一年到头在马棚顶上用小猫一样的嗓门儿喵喵尖叫着。老将军喜欢各种各样的禽鸟,就连一只打伤的仙鹤,他也养了起来,到十一月里,那鹤听到在天空自由飞翔的伙伴们隐约的呼唤,就发出嘹亮、凄厉、扣人心弦的呼叫声。但是鹤飞不起来了,被打断的翅膀僵直地耷拉着。可是老将军在窗前望见仙鹤弯下头,又蹦又跳,想从地上飞起来的时候,他就张开白胡子遮着的大嘴笑了,洪亮的笑声在空荡荡的、洁净的大厅里到处回荡着。
维尼阿民总是高高地昂着毛茸茸的头,抖着大腿,一天到晚坐在堂屋里的柜子上,一个人玩纸牌,玩得入迷。季杭也总是因为他的麻子情人而嫉妒萨什卡,嫉妒长工们、格里高力,嫉妒老爷,甚至嫉妒起仙鹤,因为仙鹤也受到这位温柔的寡妇的悉心照应。萨什卡老爹还是常常喝得晕乎乎的,到老爷窗前去讨两个银角子。
在这许多日子里,只有两件事惊动了沉闷得发霉的空气,一件是阿克西妮亚生了孩子,还有一件是丢了一只大公鹅。对于阿克西妮亚生的女孩子,大家说过一阵,很快就不说了;至于鹅,在庄外沟里发现了鹅毛(很明显,是叫狐狸拖去了)以后,也就不说了。
老爷每天早晨醒来,总要把维尼阿民唤来。
“你做梦了吗?”
“当然做啦,做了一个好奇怪的梦。”
“讲讲吧。”老爷手里卷着烟卷,简短地吩咐说。
于是维尼阿民就讲起来。如果讲的梦没有趣味或者十分可怕,老爷就要生气:
“唉,浑账,畜生!糊涂蛋做梦也是糊里糊涂的。”
维尼阿民学起乖来,编造起开心和有趣的梦。他简直感到成了很大的负担:每天要发明新梦,早几天就要坐在柜子上,一面啪啪地往小毯子上摔着跟他的脸一样滑润和油腻的纸牌,一面编造叫人开心的梦。他的眼睛呆呆地盯着一个点,脑子里在编造新梦,一直弄到连一个真正的梦都不做了。他每次醒来,都要使劲回想回想,但是想来想去,脑子里漆黑一团,又黑又光,光得像刨过的一样,别说是梦,连一张人脸都没有梦见。
维尼阿民那有限的才思常有枯竭的时候,可是老爷一听出他重复已经说过的梦,就要生气。
“你这坏小子,梦见马的事,星期四已经讲过啦。你他娘的是怎么回事?……”
“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我又梦见啦。说实在的,我又梦见了一回。”维尼阿民毫不心慌地撒谎说。
十二月里,格里高力和一个看门的伙计一同被叫到维奥申乡乡公所。他领了一百卢布的买马钱,还拿到一张要他在圣诞节第二天到曼柯沃镇征兵站去报到的通知单。
格里高力从乡公所回来,心里十分慌乱:圣诞节快到了,他还什么都没有准备呢。用官家发的钱和自己攒的钱,在奥布雷夫村花一百四十卢布买了一匹马。他是跟萨什卡老爹一块儿去买的,买到的是一匹挺合适的马:六岁口,浑身枣红色,屁股向下溜;只有一样不明显的毛病。萨什卡老爹捋着胡子说:
“买不到更便宜的啦,长官是看不出毛病来的。他们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格里高力骑着买来的马从那里回来,试了试小跑和大跑的脚步。在圣诞节前一星期,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亲自到亚戈德庄上来了。他没有把套在爬犁上的骒马赶进院子,而是拴在篱笆上,便一瘸一拐地朝下房里走来,一面捋着胡子上的冰凌,那大胡子贴在皮袄领子上,很像一块黑黑的磨刀石。格里高力从窗户里看到父亲,心里十分慌张。
“怎么回事儿?!……我爹来啦!……”
阿克西妮亚也不知为什么把小孩子裹了裹,朝摇篮跑去。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带着一股冷气进了屋子;他摘下皮帽,对着圣像画了个十字,一面用眼睛慢慢地四下打量着。
“你们日子过得好啊!”
“爹,你好。”格里高力一面从板凳上站起,一面回答问候,然后向前跨了两步,在屋子当中站住。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伸出一只冰凉的手让格里高力握了握,就坐到板凳头上,一面裹着皮袄大襟,一面用眼睛打量着站在摇篮旁边发呆的阿克西妮亚。
“你准备入伍吗?”
“不去怎么行?”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没有说话,用探询的目光打量了格里高力半天。
“把衣裳脱脱吧,爹,恐怕冻坏了吧?”
“还好。不要紧。”
“我来把茶炊端上来。”
“谢谢。”老头子用手指甲刮着皮袄上老早溅上的一点泥巴,说:“我给你送东西来啦:两件军大衣,一副马鞍,一条裤子。你去拿进来……都在那儿。”
格里高力光着头走出门去,从爬犁上搬进来两只大麻袋。
“什么时候出发?”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面问,一面站起身来。
“圣诞节第二天,怎么,爹,你就走吗?”
“我想早点赶回去。”
他同格里高力告过别,仍然用眼睛打量着阿克西妮亚,向门口走去。他已经抓住门把手了,又向摇篮扫了一眼,说:
“妈妈叫我向你问好,她的腿生毛病啦。”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鼓了鼓劲儿,好像在举一样重东西似的,说:“我也要去,把你送到曼柯沃镇上。你收拾收拾吧。”
他一面把厚厚的手套往手上戴,一面走了出去。阿克西妮亚因为受了白眼,脸色灰白,一声不响。格里高力在屋里走来走去,斜眼望着她,特意来来回回地踩着一块咯吱咯吱直响的地板。
圣诞节第一天,格里高力赶着车送老爷到维奥申镇上去。
老爷做过祈祷,在他的一个堂妹——一个女地主家里吃过早饭,就吩咐套车。
格里高力还没有把一大碗油糊糊的猪肉汤喝完,就站起来,朝马棚里走去。
轻便的城市型爬犁上套的是一匹灰毛色、黑斑、名叫“快腿”的奥勒尔大走马。格里高力扯紧缰绳,把马牵了出来,匆匆忙忙地将马套上爬犁。
风卷起松松的、凉得扎人的积雪,银色的雪粉咝咝地满院子飞舞。花坛外面的树上挂着轻柔的、像流苏一样的白霜。风把霜吹离枝头,霜向下落,松散开来,经阳光一照,放射出虹霓般的、像童话里那种光怪陆离的色彩。屋顶上,黑糊糊的烟囱里冒出的烟被风吹得歪歪倒倒的,有几只冻得瑟瑟发抖的寒鸦在烟囱旁边哇哇叫着。寒鸦听到脚步声,惊得飞了起来,像几个灰蓝色的棉花球似的在屋子上空盘旋了一阵子,就朝西边的教堂飞去,一只只瓦蓝色的寒鸦,在清晨淡紫色的天空里显得非常清楚。
“去说一声,套好啦!”格里高力朝着跑出来的一个使女喊道。
老爷一面把胡子往貉绒皮袄领子里埋着,走了出来。格里高力给他把腿盖好,把丝绒缘边的狼皮车毯扣起来。
“狠狠地抽!”老爷用眼睛点了点大走马。
格里高力坐在赶车座位上,身子向后仰着,伸直的两手拉得缰绳紧绷绷的,他斜着眼睛担心地望着每一道滑溜的斜坡,他还记得有一次在下过头场雪的路上走,因为爬犁猛颠了一下,老爷就照着他的后脑勺打了结结实实的一拳,那一拳真不像一个老头子打的。直到来到桥边,顺着顿河往前走,格里高力这才放松缰绳,用手套揉了揉被风吹得发麻的两腮。
下午两点钟才赶回亚戈德庄。老爷一路上没有说话,只是偶尔弯起手指头敲敲格里高力的脊背,说:“停一下!”就转过身去,背着风卷起烟卷来。
已经在下坡往庄里走的时候,老爷问道:
“明天一早就走吗?”
格里高力侧过身子,好不容易张了张冻僵的嘴唇。
“一搅走。”他把“早”说成了“搅”。他那冻得发僵的舌头好像肿了起来,紧紧贴在牙花子上,说话都不清楚了。
“钱都领到了吗?”
“都领到啦。”
“不要挂念老婆,她的事你放心好啦。你到军队里要好好地干。你爷爷当年是个很像样的哥萨克。希望你……”老爷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为了避风,把脸藏进了皮袄领子),“希望你也能像你爷爷和你父亲那样。你父亲是在沙皇阅兵时得过赛马头奖吧?”
“是的,父亲得过。”
“噢,就要这样嘛。”老爷好像是在警告他,用严厉的口气结束了谈话,把整个的脸都藏进皮袄里。
格里高力把马交给萨什卡老爹,就朝下房走去。
“你父亲来啦!”萨什卡老爹一面给马披马衣,一面在背后对格里高力喊道。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正坐在桌旁吃肉冻。“快醉啦。”格里高力用眼睛打量着父亲变得和颜悦色的脸,心里判断说。
“回来啦,老总?”
“冻死啦,”格里高力拍打着两手回答说,又朝阿克西妮亚说:“给我解开帽带,手不听使唤啦。”
“算你倒霉,风故意找你麻烦。”父亲嚼得耳朵和胡子直摆动,一面唠叨说。
这一次他和气多了。他毫不见外地、痛痛快快地吩咐阿克西妮亚说:
“再切一些面包来,别舍不得。”
他离开桌子,在去门口抽烟的时候,好像无意中把摇篮摇了两下;他把大胡子伸进小帐子里,问道:
“是男孩子吗?”
“是个丫头,”阿克西妮亚替格里高力回答说,接着,她看到一缕不满意的神色从老头子脸上飘过,一直隐没到大胡子里,便赶紧补充说:“长得挺好看,完全像格里高力。”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十分认真地打量了一番露在一团破布外面的黑黑的小脑袋,不无自豪地认可说:
“是我们家的骨血……哈……真不简单!……”
“爹,你怎么来的?”格里高力问。
“坐爬犁来的,套的是小骒马和彼特罗的马。”
“你套一匹马来好啦,咱们再把我那匹马套上。”
“不用,让你的马空身走吧。马倒是一匹挺不错的马。”
“你看过啦?”
“稍微看了看。”
他们因为彼此都想着同样的事情,心情十分激动。谈论的却是各种各样不值得谈的事情。阿克西妮亚没有插嘴,愁眉苦脸地坐在床上。两个鼓膨膨的乳房把小褂的领口都撑开了。生过孩子以后,她胖了不少,显示出一种幸福和充满信心的新姿态。
他们很晚才睡下。阿克西妮亚紧紧贴在格里高力身上,泪水和没有吸干的奶头流出的奶水把他的小褂湿了一大片。
“我想你会想死的……我一个人怎么过啊?”
“别怕。”格里高力同样用小声回答说。
“夜又长……孩子又不睡……我又想你想得要命……还得了吗,格里沙,一去就是四年!”
“听说,古时候当兵要当二十五年呢。”
“我管它古时候干啥……”
“好啦,别说啦!”
“当兵拆散人家好日子,真该死!”
“等有了假期,我会回来的。”
“等有了假期,”阿克西妮亚一面抽抽搭搭地哭,一面往小褂上擤鼻涕,一面像回声一样哼哼着接话说,“等你回来,顿河的水恐怕都要流干啦……”
“别哭啦……好比秋天下雨,算不了什么,你也会是这样。”
“把你换成我试试看。”
格里高力在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了。阿克西妮亚喂过孩子,用胳膊肘支起身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格里高力脸上发黑的线条,默默地和他告别。她想起了她在自己房里劝他上库班去的那一夜;那一夜也是只有一轮明月和被月光照得雪亮的院子。
明月依旧,可是格里高力现在又是那样又不是那样了。他身后已经有一段很长的、一天天踏出来的小路……
格里高力翻了一下身,含含糊糊地说:
“在赤杨村……”又不做声了。
阿克西妮亚想睡一下,但是思潮就像风吹干草堆一样,把睡意吹散了。一直到天亮她都在想着格里高力梦中说的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寻找着各种各样的答案……结满冰花的窗户上刚刚出现麻麻的亮点儿,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就醒来了。
“格里高力,起来,天亮啦!”
阿克西妮亚跪起来,穿上裙子;她叹着气,摸索火柴摸索了半天。
等到吃完早饭,收拾停当,天也大亮了。晨光闪闪烁烁,有如蓝色的水波。好像插进雪里的篱笆,显得清楚齐整,就像一排牙齿;马棚顶黑糊糊的,遮住紫丁香般柔和的、雾蒙蒙的天空。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出去套爬犁。格里高力挣脱疯狂地吻他的阿克西妮亚,去跟萨什卡老爹和其余的一些人告别。
阿克西妮亚把小孩子裹了裹,就出来送他。
格里高力亲了亲女儿湿乎乎的额头,就朝自己的马走去。
“坐爬犁吧!”父亲勒着马,喊叫道。
“不,我骑马吧。”
格里高力故意不慌不忙地勒了勒马肚带,骑上马去,理着缰绳。阿克西妮亚用手指头捅了捅他的腿,一连声地反复说:
“格里沙,等一等……我有话要跟你说……”她心慌意乱,浑身打着哆嗦,皱着眉头在想什么话。
“好啦,再见吧!把孩子照应好……我走啦,你看,爹已经走很远啦……”
“等一等,我的亲人!……”阿克西妮亚用左手抓住冰凉的马镫,右手紧紧按住裹在衣襟里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他,那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的眼睛里流出来的眼泪,就腾不出手去擦了。
维尼阿民从屋里走了出来。
“格里高力,老爷叫你。”
格里高力骂了一声,扬了一下鞭子,就出了院子。阿克西妮亚跟在他后面跑着,那穿着毡靴的双脚一下又一下地插进院子里一处一处的雪堆里,又十分吃力地拔出来。
格里高力在山头上追上了父亲。他镇定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阿克西妮亚在大门口,把裹在衣襟里的小孩子紧紧抱在胸前,风吹得她那红绸头巾扑扑抖动,头巾的角儿在肩头打着圈圈儿。
格里高力来到爬犁跟前,一起缓缓地往前走。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转身背对着马,问道:
“这么说,你不想跟你老婆过啦?”
“老话……早说过啦……”
“就是说,你不想啦?”
“可以说,是这样。”
“你没听说,她寻过短见吗?”
“听说过。”
“听谁说的?”
“我送老爷到镇上去,见到过咱们村里的人。”
“你不怕上帝怪罪吗?”
“说实在的,爹,有什么办法呢……大车上掉下去的东西,掉了就掉啦。”
“你别跟我讲他妈的鬼话!我是好心好意和你说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气冲冲地一口气说了出来。
“我已经有了孩子,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这会儿破镜已经不能重圆啦。”
“你小心……养的会不会是人家的孩子呢?”
格里高力的脸刷地一下白了:父亲触动了他那没有愈合的创伤。自从孩子生下来以后,格里高力一直疑心重重,心里十分痛苦,虽然他不叫阿克西妮亚看出来,也欺骗着自己。到了夜里,等阿克西妮亚睡了,他常常走到摇篮跟前,仔细端详,在孩子那黑糊糊、红扑扑的脸蛋上寻找跟自己相像的地方,但是每次看过了,还是像原来那样没有把握。司捷潘的皮肤也是深褐色,几乎是黑色的——怎么能知道,从孩子的心脏里流出来,奔流在皮肤下一道道发青的血管里的血,究竟是谁的呢?有时候他觉得女孩子很像他,有时候觉得她像司捷潘像得不得了。他对她一点感情也没有,要说有感情的话,只有一种厌恶的感情,因为他把临产时浑身抽搐的阿克西妮亚从田野上拉回来的时候,曾经感到十分伤脑筋。有一次(当时阿克西妮亚正在厨房里做饭),他把孩子从摇篮里抱出来,给她换尿布,换着换着,觉得一阵刺心的难受。他偷偷地弯下身子,用牙咬了咬孩子那红红的、撅着的脚指头。
父亲毫不顾惜地戳了他的痛处,格里高力把手掌放到鞍头上,低声回答说:
“不管是谁的,我总不能扔掉。”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没有转身,朝马身上抽了一鞭子。
“娜塔莉亚那一下子毁啦……头歪啦,好像是得了偏头风。一条很要紧的筋割断啦,所以脖子歪到了一边。”
他没有再说下去。爬犁划开积雪,沙沙地前进着;格里高力的马紧紧跟在后面,马蹄哒哒响着。
“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这会儿怎么样啦?”格里高力问道,一面十分细心地从马鬃里住外抠一颗被汗渍透的苍耳子。
“总算是活过来啦。躺了七个月。三一节的时候眼看着就要死啦。潘克拉季教长都给她举行过涂油仪式了……可是后来又苏醒过来。从那时候起就一天天好转,后来就起床了。她拿镰刀往心窝里戳,可是手一哆嗦,戳歪了,要不然就完啦……”
“往下坡走。”格里高力扬了扬鞭子,在马镫上站了起来,放马朝爬犁前面跑去,马蹄翻起的积雪,一块一块地飞到爬犁上。
“咱们要把娜塔莉亚接回来!”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面赶车,一面高声说。“一个娘们儿是不愿住娘家的。前几天我看到过她,我叫她到咱们家来。”
格里高力没有答话。直到进前面的村子,他们都没有说话,而且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再也没有提这件事。
这一天他们走了七十多俄里。第二天(很多人家已经上灯了),他们来到曼柯沃镇。
“维奥申乡来的人在哪儿?”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见到人就问道。
“顺大街往前走。”
他们住宿的宅子里,已经住下五个新兵和送他们入伍的父亲。
“你们是哪几个村子上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面问着,把马朝棚子底下牵去。
“旗尔河边的。”黑暗处有个粗喉咙回答说。
“哪一个村上的呢?”
“有卡耳根村的,有纳波洛夫村的,有李霍维多夫村的,你们是哪个村上的?”
“我们是‘咕咕村’上的。”格里高力笑着回答说,一面卸着马鞍,摸了摸鞍底下出了汗的马背。
第二天早晨,维奥申乡的乡长杜达列夫把维奥申乡的新兵带到体格检查处。格里高力看到了自己村子里跟他同年的伙伴们;米佳·柯尔叔诺夫骑着一匹浅棕色的高头大马,一副崭新、漂亮的马鞍,一条华丽的马肚带,马笼头还戴着银饰,还在清早他骑马到井边去的时候,看到格里高力站在住所的大门口,他就用左手按着歪戴着的帽子,不打招呼就跑了过去。
新兵在乡公所的冷屋子里按着次序脱掉衣服。好几个军队里的文书和一个军监助理跑来跑去,穿着漆皮短靴的军区司令的副官在旁边来来回回地走着;他那嵌着黑宝石的戒指和漂亮的黑眼睛里那通红、凸起的眼白,使他的皮肤和肩章的穗带显得分外白。屋子里传出医生的说话声和零星插话。
“六十九。”
“巴维尔·伊万诺维奇,给我一支化学铅笔。”门口有一个带醉意的声音沙哑地说。
“胸围……”
“嗯,嗯,很明显这是遗传。”
“梅毒,记下来。”
“干什么要用手捂着?又不是大姑娘。”
“体格有点……”
“……村里这种病多得很。必须另外对待。我已经报告过上级啦。”
“巴维尔·伊万诺维奇,请您看看这一个。体格怎样?”
“嗯——我来看……”
格里高力跟楚加林村一个红头发、高个头儿小伙子一块儿脱衣服。门里走出一个文书,他背后的制服皱着,声音清脆地说:
“潘菲洛夫·谢瓦斯季扬、格里高力·麦列霍夫。”
“快点!”红头发小伙子吓得小声对格里高力说,一面红着脸脱袜子。
格里高力带着满脊背的鸡皮疙瘩走了进去。他那黑黑的身子闪着老橡树一般的光泽。他望着自己两条腿上那密密麻麻的黑毛,觉得很不好意思。角落里的磅秤上站着一个脱得精光、颧骨很高的小伙子。有一个人,看样子像个医士,拨了拨砝码,喊道:
“四普特零十封特。下来。”
这种有伤大雅的体格检查使格里高力觉得很不耐烦。一个穿白衣的白发医生用听诊器在他身上听了一遍;另一个年轻点的医生翻了翻他的眼皮,又看了看舌头;第三个戴着玳瑁眼镜的医生,把袖子卷到胳膊肘以上,搓着手,在格里高力身后转悠了一会儿。
“到磅秤上去。”
格里高力跨到带凸纹的、冰冷的磅秤上。
“五普特零六封特半。”过磅医士丁丁当当地拨了几下砝码,报出了数字。
“见鬼啦,不是特别高大嘛……”白头发医生鼻子哼哼着说,一面抓住格里高力的手,拉着他转了两个圈子。
“出——奇——啦!”另外那个年轻些的医生结结巴巴地打着嗝说。
“多重?”坐在桌旁的一个人惊愕地问。
“五普特零六封特半。”白头发医生回答说,他还没有把扬起的眉毛放下来。
“送到御林军去行吗?”军区军事监督把梳得光溜溜的黑脑袋凑到旁边一个人的耳朵上,问道。
“一副强盗相……太野啦。”
“喂,转过身去!你这背上是什么?”一个戴上校肩章的军官不耐烦地用指头敲着桌子,叫喊道。
白头发医生含含糊糊地嘟哝了两句,格里高力转过身,背朝着桌子,好不容易抑制着浑身的哆嗦,回答说:
“是今年春上冻的。是些小疖子。”
检查完毕,几个军官坐在桌旁商量了一下,就决定了:
“到战斗部队去。”
“麦列霍夫,你到十二团去。听见吗?”
把格里高力放了出来。他朝门口走的时候,听到一阵不满意的嘁喳声。
“不——行——啊。您想想,皇上要是看到这副相貌,那会怎么样?单是他的眼睛……”
“是个杂种!大概是东方种。”
“再说,身体也不干净,有疖子……”
在门外等候体检的同村的小伙子们一齐围住格里高力。
“喂,格里什卡,怎么样?”
“分配到哪儿啦?”
“大概是到阿塔曼团吧?”
“你有多重?”
格里高力一条腿站着,另一条腿伸进裤腿,不耐烦地回答说:
“去吧,还问个屁!分配到哪儿吗?到十二团。”
“柯尔叔诺夫·德米特里、卡耳根·伊万。”一个文书探出头来喊道。
格里高力一面扣着小皮袄上的扣子,从台阶上跑了下来。
春风送暖,正是融雪天气,大路上有些化尽了雪的地方在冒着热气。母鸡咯咯叫着在大街上穿来穿去。鹅在水洼里嬉戏,水面上泛起一阵阵斜斜的涟漪。橙红色的鹅掌在水里闪着红光,好像严霜打过的秋天的树叶。
过了一天,开始检查马匹。不少军官在广场上走来走去;一名兽医和一名手执量马尺的医士,忽闪着军大衣的大襟走了过来。各种毛色的战马在教堂的墙外排成长长的行列。维奥申乡乡长杜达列夫从磅秤那里滑滑跌跌地跑到广场中间放的一张小桌子跟前,一个文书在小桌上记录着检查和过磅的结果,军事监督也走了过来,一面向一名年轻中尉解释着什么,生气地跺着脚。
格里高力的号码是一百零八号,他把马牵到磅秤跟前。量过了马身上所有的部分,过了磅,马还没有来得及走下秤台,兽医又带着素有的那种权威神气,扳起马的上嘴唇,看了看马嘴;他又用劲按着,摸了摸马胸部的筋肉,又像蜘蛛爬一样,十分用劲地捯换着手指头,一直朝腿部摸下去。
他按了按膝关节,敲了敲筋头上的韧带,捏了捏距毛上的骨头……
他对提心吊胆的马听了半天,摸了半天,就忽闪着白大褂子走开了,周围留下石碳酸那种酸涩气味。
格里高力的马没有选上。萨什卡老爹的指望落空了,精明的医生就有那么大的“本事”,发现了萨什卡老爹说过的那一点不易看出的毛病。
焦急的格里高力跟父亲商量了一下,过了半个钟头,瞅了个空子,把彼特罗的战马牵到磅秤上。医生几乎没有检查,就通过了。
格里高力就在不远处找到一块干些的地方,把马衣铺在地上,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放在上面;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后面牵着马,跟另外一个老头子说着话,那个老头子也是送儿子入伍的。
一位白发将军从他们旁边走过。将军高高的身材,身穿浅灰色军大衣,头戴银白色羊羔皮帽。他的左侧朝前偏着,摇晃着一只戴白手套的手。
“这就是军区司令。”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后面捅了捅格里高力,小声说。
“看样子,是位将军吧?”
“玛凯耶夫少将。是个很厉害的家伙!”
司令后面跟着各团和各连来的一群军官。一位肩膀和臀部都很宽阔、穿着炮兵制服的上尉,对身边一位御林军阿塔曼团的高个子漂亮军官大声说:
“……真他妈的怪事!一个爱沙尼亚小村子,村上的人大部分都是白皮肤的,这个姑娘却截然相反,而且还不止她一个呢!我们做过各种各样的推测,后来才知道,在二十年以前……”军官们走了过去,离格里高力铺开马衣放东西的地方越来越远,格里高力背着风,好不容易听到了淹没在军官们的笑声中的、炮兵上尉的最后一句话:“……原来是你们阿塔曼团的一个连在这个村子里驻扎过。”
一个文书用哆哆嗦嗦、沾满了化学墨水的手指头扣着上衣的纽扣,跑了过去,军监助理在后面朝着他气势汹汹地叫着:
“要三份,快给我办!我把你关起来!”
格里高力好奇地打量着文武官员们一张张陌生的脸。一名副官从旁边走过,用烦闷、湿润的眼睛朝他看了一下,一遇到他凝视的目光,就转过脸去;一名老中尉不知为什么十分激动,用黄黄的牙齿咬住上嘴唇,几乎是跑着来追副官。格里高力看到,中尉那红眉毛上头的青筋在突突地跳动,扯得眼皮一抖一抖的。
格里高力脚下铺的是一张没有披过的马衣,上面井井有条地放着他的东西:一副马鞍,包着铁皮的鞍架漆成了绿色,上面缝有前袋和后袋,两件军大衣,两条裤子,一件制服,两双靴子,内衣,一封特零五十四佐洛特尼克干粮,一筒罐头,一袋炒米,还有一个骑手所需要的一定数量的其他食品。
在开着口的后袋里可以看到一套——四只蹄子用的——马掌、裹在油布里的马掌钉、装着两根针和一团线的针线袋、手巾。
格里高力最后一次看了看自己的装备,蹲下来,用袖子擦了擦马鞍扣带油污的边儿。主持检查的人员,从广场的一头,顺着哥萨克们挨着马衣排成的行列慢慢走来。司令和军官们仔细检查哥萨克们的装备,不时地撩起浅灰色军大衣的下摆,蹲下去,翻翻袋子,看看针线包,掂掂干粮袋的分量。
“伙计们,瞧那个高个子家伙,”站在格里高力旁边的一个小伙子用手指着那个军区军事监督说,“他翻得多带劲儿,就像一条狗在刨黄鼬洞。”
“咦,咦,不得了!……把口袋都翻过来啦!”
“一定是不合规格,要不然他也不会找麻烦。”
“他是怎么回事儿,好像是在数马掌钉子吧?……”
“简直像条狗!”
说话声渐渐停了,检查的人渐渐来到跟前,再过来几个人就轮到格里高力了。军区司令左手拿着手套,右手摇晃着,胳膊肘弯都不弯。格里高力打了个立正,父亲在后面咳嗽了几声。风把马尿和融雪气味吹得广场上到处都是。好像醉得很不痛快的太阳当头照着。
一群军官在格里高力旁边那个哥萨克跟前检查着,并且一个一个地向他走来。
“姓什么,叫什么?”
“格里高力·麦列霍夫。”
军事监督抓住扣带把他的军大衣提起来,闻了闻大衣里子,匆匆数了数纽扣;另外一个戴少尉肩章的军官,用指头捏了捏上等呢子做的裤子;还有一个军官把腰弯得叫风把大衣下摆吹到了背上,他在袋子里摸了摸。军事监督用小指和大拇指小心翼翼,好像是挨到烫手的东西似的,拨着油布上的马掌钉,吧嗒着嘴数了数。
“为什么只有二十三颗钉子?这是怎么回事儿?”他气呼呼地扯了扯油布的角儿。
“不会少的,大人,是二十四颗。”
“怎么,我是瞎子吗?”
格里高力慌忙抻开折着的油布角儿,是这个角儿盖住了第二十四颗钉子。他那又黑又粗糙的手指头轻轻地碰了军事监督那又白又嫩的手指头一下。监督把手一缩,好像被扎了一下似的,并且在灰大衣腰上擦了擦;厌恶地皱起眉头,戴上手套。
格里高力注意到这一点;他直起身子,冷笑了一下。他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军事监督的腮尖子红了红,高声喝道:
“你看什么?哥萨克,你看什么?……”他的两腮、颧骨上还有一道刮脸划出的血印子,从上到下都红了。“扣带为什么不像样子?这又是怎么回事儿?你是哥萨克还是庄稼佬?……你父亲在哪儿?”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拉了拉马缰,向前跨了一步,用瘸腿叭地一碰,打了个立正。
“你没有当过兵吗?……”监督因为打牌输了钱,早晨一起来就一肚子的火,这会儿就向他发作起来。
军区司令走了过来,监督才不叫了。司令用靴尖踢了踢鞍垫,嗯了一声,就朝下一个走去。格里高力分到的那个团的一位迎接新兵的军官,很有礼貌地把东西翻了翻,包括针线袋在内,全翻过了,才最后一个倒退着离开,因为他在背着风点烟。
过了一天,从柴尔特柯沃车站开出的一辆火车,拖着一列装满哥萨克、马匹和粮秣的红色车厢,向里斯基——沃罗涅日方向开去。
在其中一节车厢里,格里高力靠着木槽站着。车厢的门敞开,陌生的平坦的原野从车厢门外滑过,灰蒙蒙的、色调柔和的丛林在远处旋转着。
马匹咯吱咯吱地嚼着干草,觉得脚底下摇晃不定,不住地捯动着四蹄。
车厢里到处是野蒿气味、马汗气味和春天融雪的气味,在遥远的天际出现了一片丛林,灰蒙蒙,雾绰绰,远不可及,有如黄昏时不很亮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