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暖阳

东桥村到了，成片的桃林在边亮的身旁慢慢移动，一个个桃子上套着白色的袋子挂满枝头，压得树枝弯下了腰。边亮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甜蜜香味，这么多桃子，看得他满口生津心里直痒痒，口水差点要掉下来。

自行车停在了小村的西头。边建生气喘吁吁脸色灰白浑身湿透。

边亮呆呆地站在门口，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两间小楼。他忍不住又看向桃林，顺着门口的桃林往西看，是一条弯弯的小河，河岸上有几棵树，树上开满了粉红色的花，非常漂亮。

方林妹轻轻叫了一声发愣的亮亮，笑眯眯地说：“亮亮，我们到家了。”她的声音柔和细腻，脸上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亮亮小心翼翼地审视着，心里嘀咕：这就是自己的家？自己就出生在这里？奇怪，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不过，这个家比石雕厂的门房好多了。

他站在毒辣的太阳底下，看着这个陌生的家若有所思。

亮亮的出现，引起了邻居刘大婶的好奇心，她忽然明白过来，笑嘻嘻地对方林妹说：“好啊！又有儿子了？好！好！后继有人，今后就不怕没人给你养老送终了。”

方林妹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不过，心里略过一丝酸涩。说话间，小挎包滑落到了大包上，她无暇顾及，拖着大包小包，拉着亮亮晃晃悠悠往家里走去。

方林妹把小挎包放在了客厅的八仙桌上，随即打开了长桌上的电扇。

亮亮怯生生地看着这个新家，像木偶似的站在那里。

边爷爷闻声从里屋迎了出来，心里抱怨怎么会这么巧呢？一直在门口候着不见人影，才回屋孩子就来了。他的眼睛盯着亮亮，觉得孩子太瘦弱，上前对亮亮乐呵道：“好！好！今后一定要多吃点，吃胖一点，啊？”

亮亮往后退缩，一副怕生的样子。方林妹对他说：“这是你爷爷，叫爷爷！”

亮亮往方林妹的身后躲去。

爷爷见状，责怪方林妹：“别吓着孩子，来，过来，这是爷爷给你的压岁钱。”一个红包往孩子手里塞去。

亮亮不接，依然躲在方林妹的身后，惊恐的眼睛睁得像铜铃。这个老头满脸皱纹一头白发，还胡子拉喳。

方林妹接过红包，蹲下身对孩子说：“别怕，这是你爷爷。拿着，拿了爷爷的压岁钱，就会长得高，长得快。”

在方林妹的鼓励下，边亮小心地接过了红包。

方林妹笑盈盈地将一盘洗干净的水蜜桃端到了八仙桌上，个个皮薄晶莹圆润，散发着沁人的香味。她随手拿了一个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在上面撕掉了几块皮，桃子上露出了像婴儿般白嫩的肉，递到边亮的手里笑着对他说：“快咬一口，很甜很香。”

在方林妹的几次鼓励下，边亮一口下去，桃汁水滴滴嗒嗒掉在了新衣服上。他立即停住，惊恐地看着方林妹。

方林妹笑了，叫他尽管放开吃，衣服脏了没关系，洗一洗就好。

边亮这才真正感觉到了又甜又香的桃子，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桃子。

当天晚上，为了迎接亮亮的到来，方林妹特地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

边亮始终沉默不语，处处小心翼翼，一副怕生的样子，大半天了，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浑身不自在。

他低头吃饭，眼睛却时不时往上看一眼方林妹和边建生，时而又瞟一眼旁边满脸皱纹的白发爷爷。

边建生一副和蔼的面容，提醒亮亮别光顾着吃饭，要多吃点菜。方林妹把鸡大腿往他碗里挟，边爷爷也将红烧肉挟给了亮亮，很快，亮亮的碗里堆得冒了尖。

吃完晚饭，亮亮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碗筷拿到后面厨房，惦着脚尖洗了起来。

方林妹见状又惊又喜。人仅比灶台高一点，还会洗碗？她赶快抢了下来：“快放下，妈妈来洗，快去玩吧！”那种既欣慰又心疼的微笑挂在了她的脸上。

亮亮不走，站在方林妹身旁默默地看着妈妈洗碗。他一直在观察着方林妹，觉得她像春风细雨般温柔，说话的声音甜甜的柔柔的，一点也不像曹妈凶巴巴的大嗓门。难道妈妈就是这样的吗？他似乎感受到了一点妈妈的温暖。

方林妹收拾好碗筷，把牙膏挤在了牙刷上，水杯里倒满了水递到了亮亮的面前。

亮亮站在那里依然不动，木讷地看着她。

方林妹耐心地对他说：“孩子！晚上每天要刷牙，这样才不会蛀牙。看！这是特地为你买的小牙刷，漂亮不漂亮？上面还有小白兔呢！”

亮亮顺从地跟着妈妈来到了水池前。

方林妹为亮亮洗脸、洗澡。无论方林妹说什么，他都不吭声，从上午踏进家门到现在，一句话没说，只有他的一双大眼睛游移不定，东看看西瞧瞧，时而迷茫时而忧虑。

忙了一天，方林妹累了。她带着亮亮来到二楼自己的南面房间，窗前是一张书桌，书桌两边分别是一顶衣柜和一扇通阳台的房门，一张大床紧靠着北墙，床上是一顶蓝色尼龙蚊帐，床头柜上一盘蚊香飘着一缕袅袅青烟，淡淡的蚊烟味道弥漫在整个房间。

边建生躺在床前的凉席上，硬邦邦的水泥地搁着他干瘪的身体不太舒服，一直翻来覆去。

蚊帐内，方林妹与亮亮睡一头。她为孩子打着扇子，一副疲惫的样子。

亮亮躺在床上紧紧地抱着小收音机，他想奶奶了，有点要哭的感觉。长这么大，还没有离开过奶奶。他想回去找她，一想到爷爷奶奶已经回家，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流了出来。

方林妹提醒他把收音机放在枕头边，但他依然不松手。

这段时间以来，亮亮的情绪很低落，甚至可以用糟糕来形容。他无数次地恨亲生父母为什么要抛弃自己。这样狠心的父母肯定比曹妈还要可恨百倍。他不想回这个家，不想见如此狠毒的父母。可一个多月来，经不住蒋爸和奶奶的轮番唠叨，把妈妈夸成了一朵花，在一片赞扬的叨叨声中，他渐渐改变了对父母的看法。今天，他看到妈妈的第一眼起，也觉得妈妈不像狠毒之人，现在躺在妈妈的旁边，听着她轻轻柔柔的说话，感受到了像奶奶一样的温暖。

亮亮的细微变化，方林妹看在了眼里，明白孩子在想蒋斌和奶奶了，但只能装作没看见，轻轻地对他说：“亮亮，你喜欢吃些什么？喜欢什么衣服？我们明天一起去买，好吗？”

亮亮悄悄地擦了一下眼泪。

“不要紧，跟妈妈说，妈一定带你去买。”她用手绢轻轻地擦了一下亮亮额头上的汗水，顺手擦了一下他的眼睛和脸。

妈妈轻柔的抚摸，暖暖的通往全身，麻麻的酥酥的，突然觉得妈妈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鼓起勇气喃喃地问：“为什么要把我送掉？”

亮亮的话很低，但还是把方林妹惊着了，躺在地上的边建生也一个激灵，没想到，孩子回家后的第一句话，会问得他们如此猝不及防。

亮亮回来前，他们想过这个问题，但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截了当。方林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带着几分内疚对亮亮说：“孩子，我们是想让你过好日子，才把你送给蒋爸的。你还有一个哥哥，你们是双胞胎。爸爸生病了，不能干重活，家里很困难。蒋爸家条件比较好，知根知底，我们又是初中同学，他们家只有一个女儿姗姗，他一直想要一个男孩，爸妈是不想让你受苦才让你去的。”话虽这么说，方林妹还是有点惴惴不安。

亮亮板着脸噘着嘴说：“曹妈不喜欢我，还骂我。姐姐有洋娃娃，我没有！你们为什么不早点接我回来？”

方林妹一时无语，想了一会儿才说：“孩子，是妈妈对不起你，是妈妈不好！现在回家了，今后你要什么，妈妈给你买，妈妈补偿你。”她怜惜地轻轻拍打着亮亮的肩膀。

委屈的眼泪默默地流在了亮亮的小脸上，仿佛多少年来的痛苦委屈瞬间得到了宣泄。他不停地低声抽泣，越哭越想奶奶，眼泪就是不听使唤地在流。

方林妹帮他擦着眼泪：“不哭！不哭！亮亮不哭！现在回来了就好了，啊？不哭！”

哭了一会儿，他用手抹了一下眼泪，问：“哥哥呢？”

方林妹眼含泪花叹了一口气，深情地说：“哥哥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亮亮很好奇，侧脸问：“去哪儿了？把哥哥也送人了？”他第一次直视着妈妈，眼中露出了莫名的愤怒与怨恨。

“不！不是！是他一个人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方林妹的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自言自语道：“他去了很远的地方，是他离开了妈妈，找不回来了。我和你爸爸现在只有你亮亮了。”

亮亮顿时明白，要是哥哥没远走，自己还是回不了这个家，心中又徒添悲伤，委屈的眼泪又“唰”地流了出来。

边建生听着他们母子俩的对话，在凉席上一声叹息，深沉的脸上痛苦哀伤，干枯泛黄的眼中有了泪光，儿子鹏鹏的影子在他眼前晃动挥之不去。

他们的儿子鹏鹏在上小学的前一天，兴高采烈去学校报到，回来后就与几个孩子出去玩耍。谁知，鹏鹏就永远没能回来。

那天傍晚夕阳如火闷热异常，夫妻俩等到最后一片云彩也渐渐变成了银灰色，鹏鹏也没回家。他们急了，四处寻找，直到黄昏擦黑时分，终于在桃花村西边的小河里找到了鹏鹏冰冷发硬的尸体。

真是祸从天降。

方林妹跌跌撞撞向河边跑去，只见鹏鹏躺在河岸上的合欢树下，隐约可见一朵朵粉红色的合欢花散落在孩子的周围。她的脚突然软了，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人们七手八脚掐她的人中。

边建生听到消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河边，拉开人群发疯似地扑在了儿子冰冷的遗体上，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儿子的名字，那叫喊声让人毛骨悚然直插心窝，周围的人忙着安慰劝导以外，无不掉下了同情的眼泪。

边建生紧紧抱着儿子的遗体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喊着“鹏鹏你醒醒”，伤子的悲痛苍天可鉴。

方林妹醒来后，扑在儿子湿淋淋的遗体上，一声声呼天抢地的哀号声在暮色苍茫中回响。很快，方林妹的声音沙哑了，最终彻底哑了，只见她的嘴巴在动，却没有声音。

最后一丝亮光已经消失，天完全黑了下来。按照江南习俗，小孩意外死亡不能带回家，更不能过夜，必须当天安葬。

这是个非常残酷的习俗，就那么短短几个小时，无论方林妹夫妇有多么不舍，多么伤心欲绝，鹏鹏的遗体在村长等人的帮助下，深夜12点以前，在方林妹家的自留地上隆起了一个小小的新坟，这个坟头，就在河岸上的合欢树下。

方林妹的头发一夜白了许多。她事后才知道，那天鹏鹏是和另外两个孩子在河岸上玩捉迷藏，那里有一棵很大的合欢树斜在河岸上，遮盖了半个河面，树上开满了漂亮的粉色合欢花。小伙伴没有找到鹏鹏，以为他耍赖一个人偷偷回了家，也就不欢而散。

鹏鹏离开快两年了，在这七百多天的日日夜夜里，孩子临走时的模样，夫妻俩无需想起，永远挥之不去。

亮亮提起两人最不敢触碰的话题，边建生躺在凉席上悲从中来，不停地抹着眼泪。

方林妹轻轻扑打着亮亮，在她心中，睡在身旁的就是儿子鹏鹏，她为儿子扇着扇子，扇着扇着，忍不住泪流满面。

二十多天后，亮亮要上学了，方林妹既高兴又紧张，除了上班让爷爷照看一下亮亮外，其余时间，她是一步不离三寸围着亮亮转。

几天前，方林妹带着亮亮挑选了漂亮的蓝色书包。昨天新生报到，方林妹的神经格外紧张，心情也异常复杂。这一天，是亮亮人生新的起点，又是儿子鹏鹏的忌日，她天不亮就去鹏鹏的坟上烧了纸钱。

方林妹的眼睛红肿，亮亮一脸茫然。方林妹强颜欢笑，撒谎是沙子飞进了眼里。

一路护送亮亮去学校，孩子的身影始终没离开过方林妹的视线，稍有离开就惊慌失措。

今天是9月1日，是亮亮真正上学的第一天。

方林妹天不亮就起床了，一阵忙活，黄灿灿的荷包蛋和一碗牛奶放在了桌上。她挤好牙膏搁在了水杯上，一切准备就绪，再到楼上轻轻地叫醒儿子，给了亮亮一个温暖的拥抱。

亮亮穿了一身崭新的衣服，浅蓝色的套装趁着他狭长的脸很精神。

吃完早饭，母子俩高高兴兴地骑着自行车向学校骑去。

西平镇小学到了，校门口人头攒动。亮亮背着书包怯生生地向学校走去。

方林妹脸上露出了苦涩的微笑。她的鹏鹏还活着，该上三年级了。

下午3点刚过，方林妹又匆匆赶到学校，站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等着孩子放学。

一声铃响，孩子像潮水般涌出了校门，方林妹惦着脚尖张望，看到亮亮出来，高兴地迎了上去。

母子俩的自行车出现在了漫天的红霞里。一路上，方林妹不停地问着学校里的情况，老师好不好？同学怎么样？

自行车骑到玩具店门口停了下来。方林妹笑眯眯地说：“自己去挑一个。”

边亮一愣，随即高兴的“哎”了一声跑了进去，妈妈就像肚里的蛔虫，自己想要什么就给什么，这段时间，他真正感受到了有妈真的很好。

春夏秋冬，寒暑往来，母子俩的自行车一直这样骑着，一晃三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