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暖阳

有了亮亮离家出走的风波，蒋斌这段时间像丢了魂似的忐忑不安，过了这个夏天，孩子就该上学了，上了学，就不是给他吃饱穿暖那么简单了。孩子谁来管？70多岁的王奶奶能行吗？每天接送也许可以，但晚上辅导功课呢？现在孩子上学，每天布置很多作业，家长每天要检查作业并签名，奶奶大字不识几个，肯定不行。

带亮亮去东北？蒋斌的头摇的像拨浪鼓。虽说一年中，他大半年在东北工地上。但厂在这里，苗圃在这里。这些现实问题，他越想越烦，始终理不出头绪。

他想到了初中同学方林妹，就在隔壁村上，她的儿子在两年前淹死了，丧子的痛苦让她难以自拔成天以泪洗面。几个月前，她的丈夫还托人带话过来，非常想领养亮亮。

蒋斌很纠结，养了7年的孩子，突然说送给别人，有点舍不得，但留在身边又……咳！

方林妹家的经济条件一般，但她温柔善良，这正是亮亮所需要的。蒋斌思前想后，亮亮和方林妹一起生活，起码孩子有一个完整的家。

做出这样的决定是痛苦的，他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浑身无力。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已经到了盛夏，到了孩子不得不走的时候，亮亮要上小学了，总得给他一点适应新家的时间。

蒋斌一想到亮亮明天真要离开就坐立不安，心里空落落的。

前几天，他特地赶到江州市为亮亮买了一大包衣服和日常用品，现在又笨手笨脚地把包翻了出来，看看还缺些什么。他自己也清楚，孩子是“回家”去，又不是去旅行，明知自己是多操心，但心里就是放不下，总觉得他这样做对不起孩子，应该为亮亮再做些什么！

翌日早晨，太阳刚刚升起，小小的门房里就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躲在树上的知了阴阳怪气一声接一声地叫个不停，让人特别心烦。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蒋斌越发心烦气躁，心里五味杂陈，额头上的汗直往下淌，他用手指刮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往旁边一甩，故意装出一副微笑的样子摸着边亮的头，意味深长地说：“亮亮，今天你的亲爸亲妈来接你回家。明天，我们一起去派出所为你办过户手续。你回去后要经常回来看看我这个爸爸，儿子，记着，虽然今天起，你的名字不叫‘蒋亮’改为‘边亮’了，但是，这里还是你的家，我还是你爸。”他深情地在边亮的肩上轻轻拍了拍，“爸爸这几年长期在东北的工地上，没照顾好你，没好好陪你，别怨恨爸爸。”说着说着，他的喉头发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佯装擦汗背过脸去，偷偷擦了一下眼泪。

今天，亮亮穿了一件崭新的蓝白短袖套装。他含着眼泪趴在门房的写字台上一声不吭，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窗外刺眼的阳光发呆，想着爸妈到底长什么样，当初为什么不要自己？

奶奶的眼泪早已经控制不住，流着泪默默地为亮亮收拾东西。整个门房里笼罩着凝重忧伤的气氛，唯有屋顶上的吊扇在晃悠晃悠转个不停，让人头晕目眩。

亮亮是王奶奶一手从小带大，她自己的亲孙子都没有这样带过，现在突然要把亮亮送给别人，她心疼，真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知了的叫声变得断断续续在呻吟，懒洋洋的声音传到屋里，使整个门房里充斥着无尽的忧伤。

亮亮的东西收拾好了，王奶奶就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他们俩都到了古稀之年，亮亮有了新家，她与老头也该回家了。

大约9点多钟，一位面黄肌瘦的男人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厂门口，后座上的中年妇女跳了下来。

她就是蒋斌的同学方林妹，她小脸清瘦，额头上冒着细汗，花布衬衫上汗渍斑斑。踏进门房一双凤眼就盯着亮亮，扑上去就喊：“亮亮，妈妈来接你回家。”

她蹲下，伸手去拉亮亮的手，另一只手放在亮亮的肩膀上，满含深情地对孩子说：“孩子，妈妈接你回家。”

亮亮比同龄人明显矮小瘦弱，方林妹心疼而又内疚地说道：“是妈妈不好，是妈妈不小心把你弄丢了，孩子，今后妈妈一定补偿你。”说完，把孩子搂在了怀里。

亮亮用力挣扎，推开了突如其来的陌生人，跑到旁边一把抱住了奶奶的腰，带着惊恐不安的目光，躲着面前试图还要来抱他的人。

蒋斌见状，上前提醒儿子：“亮亮，她是你妈妈，快叫妈妈！”

方林妹再次张开双臂期待着拥抱亮亮：“好孩子！来！到妈妈这里来！”

蒋斌眼圈红了，对亮亮说：“快叫呀！你不是一直想见到你的爸爸妈妈吗？”

亮亮抱着奶奶的腰不动，稍许，抬头看看奶奶又看了看旁边的爷爷，求助的眼神中满是惊恐与不安。

奶奶为亮亮擦了一下脖子上的汗，满含热泪慢吞吞地说：“孩子，是你的妈妈，叫妈妈！”

方林妹微笑着对亮亮挥动双手：“孩子！来！让妈妈抱抱你！”见亮亮不动，就慢慢走过去，轻轻拉他的小手，把他慢慢拥抱在了怀里。

“叫妈妈！快叫妈妈！”蒋斌催促着。

亮亮突然“嗯……”地哭了起来，委屈的撒娇的眼泪流在了小小的脸蛋上，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妈……”

方林妹激动的热泪盈眶：“哎！亮亮不哭！亮亮不哭！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她晃了一下，终于抱起了亮亮，吃力地向门外走去。

刚走几步，方林妹看到了站在旁边木讷的丈夫，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放下亮亮，拉着他的手走到边建生面前，笑着对他说：“亮亮，这是你爸爸，快叫爸爸。”

边建生瘦高孱弱且面色微黄。亮亮挨着方林妹，一双突出的大眼睛不停地在所谓的爸爸脸上打转。在众人的鼓励下，亮亮嘴角嚅动了几下，很勉强地叫了一声“爸爸”。

“哎！”边建生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躬身轻抚了一下孩子的脑袋，“走，跟爸妈回家。”

边亮犹如蚊子般嗡嗡的一声“爸爸”，蒋斌听得像是一声惊雷，叫了自己7年“爸爸”的儿子，刹那间失去了，内心的失落有了一种窒息般痛苦的感觉。

边建生和方林妹一人拉着边亮的一只手，笑眯眯地走出了门房，向屋檐下的自行车走去。

蒋斌立即追了上去：“等等。”他拉过亮亮，把他交给了王奶奶。

奶奶把床头柜上的红色小收音机拿了过来：“亮亮，这收音机是你最喜欢的，一直与爷爷抢着听，你带去吧！”她没什么给亮亮的，这巴掌大的东西不值钱，只是给孩子的一点念想。

边亮呆呆地拿着收音机，眼睛看着奶奶，哭着喊道：“奶奶！”扑进了奶奶的怀里。

蒋斌将旁边的一包东西拿了过来，取出一个粉红色小布包递给了方林妹，背着亮亮，故意压低了声音说：“这是他唯一的东西。”

方林妹打开一看，是一块叠的方方正正的半条床单。她心领神会，迅速将它重新包好，放进了自己的黑色挎包里。

蒋斌又把一小包东西给了方林妹：“这是给亮亮的。”

方林妹打开报纸，是一叠未拆封的一万元钱，急忙说：“不要，不要。”

蒋斌说：“给亮亮的，给亮亮买点吃的。”把方林妹的手挡了回去。

方林妹还是将钱退给了蒋斌。按理讲，应该给他抚养费才对。

蒋斌回头看看亮亮，低声说：“又不是给你的，是给孩子的。”他的态度是真城的。

方林妹也就不再推辞勉强收下。

方林妹牵着亮亮的手向厂门外走去，边建生推着自行车在旁边，蒋斌跟在他们的后面，满脸失落。

走出七八米远，亮亮突然挣脱了方林妹的手跑了回来，扑进了奶奶的怀里抱住不放：“奶奶！奶奶！”

奶奶的心都碎了，眼泪又流了出来。

“奶奶和我一起去！一起去！”亮亮由心而发的哭喊声，更添离别的忧伤。

王奶奶何尝不想？她的心在痛，只能故作镇静紧紧地抱着孩子哽咽道：“亮亮听话，别哭，奶奶一定会去看你的。你也要来看奶奶！”她泪流满面。

奶奶粗糙颤抖的手牵着亮亮稚嫩的小手，无奈地交到了方林妹的手中：“亮亮，回去后一定要听爸爸妈妈的话。”

亮亮坐在了自行车前面的横杠上，边建生推着车慢慢向厂外走去。

蒋斌目送亮亮在炙热的太阳下渐渐远去，他再次体会到了生离死别心如刀绞的真正滋味。尽管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但失去的痛心感觉涌在胸口无法摆脱，把头别了过去，看到门房里空空荡荡，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大声“咳”了一声，心里狠狠地骂自己：我这是在做什么？啊？！眼泪滚落在了他黑黑的国字脸上。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声喊道：“亮亮！爸爸的手机一直开着！一直开着！”

亮亮默默地捧着红色收音机伏在车头上，听到爸爸远处呼喊的声音，眼泪潸然而下，再次回头，恋恋不舍地看着厂门口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

方林妹抱着孩子的行李坐在了后座上，一辆旧自行车载着一家三口向西平镇东桥村骑去。

7岁的亮亮，从此又开始了他全新的人生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