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暖阳

转眼春天来了，石雕厂院内的几株垂柳在轻轻地摇曳，嫩黄色的叶子在和煦的阳光下是那么的娇嫩无比。

亮亮斜躺在石雕厂门房的床上，无聊地抖动着杨柳球。这是奶奶用刚发芽的柳枝做的，连皮带叶拉到枝头，自然就形成了一个小球，白白细细的柳枝头上挂着几个嫩嫩的淡绿色小球，树枝一抖，几个球就摇曳着婀娜的身姿翩翩起舞。

刚做好时，边亮觉得有点新奇好玩，没多久就玩腻了，几个嫩球也被他拉了下来，只剩下光溜溜的枝条了。

拥挤的平顶门房里，一张床占据了很大的地方，床头柜上，一只巴掌大的红色收音机里放着流行歌曲。边亮撒气似地随着音乐故意用力抖动着光光的白枝条打着节拍。

石雕厂的工棚内，蒋斌与张师傅在仔细地端详着一尊尚未完工的汉白玉石狮子。

这时，蒋姗姗背着书包的身影从厂门口一闪而过。她喊着爸爸，朝着工棚内的蒋斌小跑而去。

边亮闻声从床上一跃而起追了出去。

“嘿！姗姗来看爸爸了？来！快来！”蒋斌不停地向女儿招手。

姗姗比亮亮大几岁，梳着两条小辫子，上身穿着一件红色宽松的裙摆衣服，像一只蝴蝶向蒋斌翩翩飞去，美丽而又轻盈。

蒋斌咧开了嘴呵呵的快步迎了上去，一把将女儿抱起转了一圈，吓得姗姗“啊、啊”不停地惊叫。蒋斌把女儿放下后满面春风：“又长高了。”然后又哈哈大笑。

“你怎么来的？妈呢？”

“妈妈……妈妈送我到厂门口就走了。”珊珊还在喘气，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寒暄过后，他问女儿是否有新爸爸了？珊珊说没有。他不信，还是执拗地问：“真没有？”

“真没有！”姗姗嘟着嘴巴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白了爸爸一眼。

蒋斌嘿嘿一笑，信了：“你和妈妈过得好吗？钱够用吗？”

“就那样吧！有什么好不好的。”姗姗随便回答着。

父女俩真说的起劲，亮亮一头闯了进来，兴奋地拉着姗姗的手就要往外走：“姐姐！我们一起去玩！”

蒋斌制止道：“去！一边去！”顺手把亮亮拉到了旁边。

当初蒋斌与妻子离婚时约定，女儿的生活费，由珊珊定期来拿。而他，有时一出去就忘了时间，这次就已经几个月没看到女儿了，还没与女儿说上几句，亮亮就来捣乱。

他又问姗姗：“你过得不好吗？爸爸给你的钱不够用？”

“姐！走嘛！”亮亮带着满心的激动祈求道，上前去拉姗姗的小手。

蒋斌顺手把亮亮推了一下，瞪着眼睛对亮亮说：“叫你一边去，没听见？我和你姐姐正说话呢。”

亮亮一个趔趄。蒋斌粗暴的举动，使他阳光灿烂的脸“唰”的变了，哭喊道：“你偏心！你不是我爸！你不是我亲爸！”说完委屈地哭着向厂门口跑去。

蒋斌怔住了，随即浑身颤抖，撒腿就向亮亮追去，大声喊道：“你给我站住！站住！”

亮亮一边哭一边跑：“偏心，偏心！”

蒋斌继续追赶亮亮，追到厂门口一把抓住了亮亮的衣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举手欲打。

亮亮歪着头继续哭：“你就是偏心，就是偏心，你不是我亲爸！”

一滴水掉进了油锅里，蒋斌瞬间愤怒，眼睛里露出了冷峻犀利的目光。

“你说什么？我偏心？啊？我偏心？”蒋斌气得青筋直暴，“我养你这么大，花在你身上的钱还少啊？我怎么偏心了？”

王奶奶闻声从门房里跑了出来，惊讶之余不知所措，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你就是偏心，就是偏心。”亮亮用力挣扎，见到奶奶像见到了救星般扬起了头。

蒋斌被气疯了，一双粗糙的手抓得更紧了：“我偏心？你不花钱喝西北风长大？”

“谁用你的钱了？我才没用你的钱，你从来就不给我钱，你每次都是给姐姐钱。我是爷爷奶奶养大的，我就是没用你的钱！”亮亮从没如此理直气壮过，他自己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

此话一出，吓得奶奶腿都软了，使着眼色冲亮亮不停地摇头让他住口。而亮亮完全没有领会奶奶的意思。

亮亮如此雷人的话，彻底惊着了蒋斌。天呐！养条狗还摇摇尾巴，这个兔崽子，养他这么大居然这样说。蒋斌气得脸色发紫，语无伦次，举手想打他，稍许一停顿，就改为用力一推：“你……你……你给我……滚！滚出去！”

亮亮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他哭着爬起来，向厂门外跑去：“你不是我爸，不是我爸，偏心！偏心！”

他奔跑，向西平镇方向跑去，嘴里不停地哭喊着“偏心、偏心”。

自从他懂事起，每次看到爸爸与姗姗亲热，心里很是妒忌。内心无数次地渴望爸爸也能把自己高高举起，却从来没有。唯一的一次是在梦里，正高兴得哈哈大笑，曹妈跑过来凶狠地把他拉了下来，难得的美梦就这样被吓醒了，醒来满头是汗。

亮亮一口气跑到了镇上，躲在街上的背阴角落里伤心地哭泣，刚才爸爸咆哮的声音一直在他的耳边“嗡嗡”直响，怎么赶也赶不走，满脑子都是爸爸狰狞的面孔：“你……你给我……滚！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边亮伤心极了，坐在地上卷曲着身躯越想越难过。他不明白，别人家的父母对孩子是百般呵护，而他的父母总是吵吵闹闹。他最难以忍受的就是父母的偏心。姗姗为什么就可以住在家里？她有漂亮的房间，还有好多漂亮的洋娃娃。而自己，住在破旧的门房里，过年才能回去几天。回去也没有自己单独的房间，都是与爸爸睡一张床。多少年来的一桩桩一件件，像一颗颗种子，种在了他幼小的心里，已经慢慢生根发芽，深深扎在了他的心灵深处难以自拔。

亮亮想到这里放声痛哭，委屈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这样偏心的爸爸，不要也罢。

他越哭越伤心。

“亮亮！亮亮！你在哪儿？快回家！”远处传来了一声又一声的呼喊声。

亮亮止住了哭声，侧耳细听。

“亮亮……亮亮……你在哪儿？快回家！”是王奶奶气喘吁吁的呼唤声。

“亮亮……亮亮……”

亮亮听清了，是奶奶在喊他。奶奶的呼唤仿佛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穿透了亮亮的全身，是那样的亲切温暖。奶奶是这个世界上最疼自己的人，他心中的委屈喷涌而出，失声痛哭起来，刚发出“哇”的哭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迅速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用力憋住，任眼泪哗哗地流在他红肿的小脸上。

远处又传来了蒋斌的呼喊声，这声音特别刺耳讨厌，亮亮立即取消了找奶奶诉苦评理的念头。

“滚”是什么意思？既然说“滚”，还回去干吗？让这个偏心的爸后悔去吧！

呼喊声离他越来越远，亮亮依然躲在墙角里默默地哭泣。从中午到太阳落山，他一直躲在角落里胡思乱想，头都想疼了，还是没想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了，父亲为什么会这样凶狠偏心。

天渐渐黑了，寒风吹来，亮亮又冷又饿，有点害怕。

他想奶奶了，想回去吃点东西。后悔出来时没有问奶奶要点钱、没拿点好吃的东西。但转而一想，现在回去不就前功尽弃了吗？不能！坚决不能！

夜深了，整个小镇仿佛进入了寂静的深渊。春天的寒风阴冷刺骨，远处偶尔传来零星的狗叫声，在冰冷的黑夜里特别瘆人。亮亮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太冷了，他缩着头双手抱在胸口慢慢地在街上游荡，他找到了一个避风的角落，流着眼泪卷曲在那里，满脑子都是奶奶爷爷的影子，热气腾腾的牛肉面、西红柿炒蛋在他眼前不停地摇晃，特别诱人。

一阵冷风吹来，他觉得更冷了，身上的棉袄无法抵御钻心的寒冷，人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脚已麻木。这么冷的天会不会被冻死？此念一闪，身体更加无法控制地打着哆嗦。此刻，他害怕了，努力站起，忽然一阵晕眩倒在了地上，试图再爬起来，却浑身绵软无力。

自从亮亮跑出去以后，蒋斌从上午寻找到晚上一刻也未停留，现在，他也是又饿又急精疲力尽，能找的地方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依然没有儿子的踪影。

他失魂落魄，半夜三更继续寻找着儿子，想喊不敢喊，想叫不敢叫，连手电也不敢打。他太了解亮亮了，平时就躲着自己，这么多人找到天黑还没找到，显然是故意躲了起来。

蒋斌自己也不明白，今天竟然对孩子发这么大的火，真是混蛋。他已经无数次地自责，肠子都快悔青了。这么湿冷的天，这么小的孩子在外面真要出了事怎么办？后悔、懊恼、焦急，脚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他只有一个念头，哪怕翻遍小镇的每一个角落，也必须要找到亮亮。

蒋斌跌跌撞撞地走着，眼睛在黑暗中不停地搜索，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找。忽然，不远处的墙角里似乎有一个小孩卷曲在那里，他内心一阵激动，快步跑了过去，走近一看，果然是亮亮。

蒋斌一把将孩子搂在了怀里，眼泪突涌而出，喉头哽咽：“是爸爸不好，爸爸不该骂你，我不是一个好爸爸。”他把孩子抱得更紧了，那种找到儿子后的兴奋、内疚、后怕交织在一起，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亮亮在爸爸温暖的怀里“呜呜”地哭，委屈的眼泪流在了他发紫的小脸上。

“孩子，是爸爸不好！爸不该瞒你，我确实不是你的亲爸，是我不对！但我想等你大一点的时候告诉你。亮亮！现在我们回家，我答应你，今后一定帮你找亲爸亲妈。”蒋斌的态度非常诚恳，他怕孩子不原谅他，更怕他不愿回去。

亮亮吓得从怀里挣脱出来，惊讶地哭着说：“不！不是的。是我瞎说，爸爸！我错了，我错了！爸爸别不要我，我回家，我回家！”

蒋斌吓得目瞪口呆，恍然大悟。

蒋斌抱起亮亮：“好了，好了！我们回家，我们回家！爸爸怎么可能会不要你呢？”他驮着亮亮，朝石雕厂一步一步慢慢走去。

四周依然漆黑一片，但亮亮不再害怕。晕晕乎乎中，他觉得爸爸宽阔的后背好温暖，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多么希望回家的路再长一点，再长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