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暖阳

1999年6月下旬，江南已经进入了黄梅雨季，滴滴嗒嗒下个不停，是一年中最闷热难熬的桑拿天。

一天早晨，阴沉沉的天依然下着毛毛细雨，一位娇小的中年妇女撑着一把花伞，手挽着菜篮慢悠悠地向大南河边的菜地走去。

宽阔的河水在平静地流淌，微微泛起涟漪。

忽然，宁静的晨风中传来了气若游丝般婴儿的哭声，她以为产生了幻觉，站定侧耳细听，轻微的声音从码头西侧的河边传来，没错，是婴儿在啼哭。

她循声走去。

果然，堤岸上的草丛里有一个纸箱，里面躺着一个刚出生几天的婴儿，细雨已经淋湿了包在孩子身上的床单，湿漉漉的小脸上被蚊虫咬了两个红包，一只眼睛红肿，嘴唇发紫，乍一看，就像一只快要死去的小猫，奄奄一息。

天呐！谁这么狠心？可怜的孩子！她快步上前抱起孩子慌张地四处张望，静静的河面上迷迷朦朦看不到船只，周围也不见人影。

她抱着孩子，迅速跑到堤岸上，大声呼喊：“有人吗？孩子快不行了，快出来！快救救孩子！救救孩子！”

尖细急促的呼喊声回荡在清晨的旷野里，她翻看孩子的胸口，没有发现什么。她又呼喊：“快来人呐，这里有一个小孩不行了。”

她苍凉悲情的呼喊，在清晨阴沉迷蒙的田野里回响。

人们闻声而来，将孩子团团围住。

小伙子蒋斌也匆匆跑来拨开了人群，看到皮包骨头的孩子已经命悬一线，迅速脱下自己身上的汗衫，包在了婴儿冰凉的身上。

细雨还在飘着，人们七嘴八舌。送孤儿院还是送医院？一时没了主意。

蒋斌急了：“再商量，孩子都快没气了，快送医院。”他语气坚定。

他从妇女手中抱过孩子就往西平镇医院的方向跑去。妇女打着雨伞撑在孩子上方跟着一路奔跑。

蒋斌光着膀子急火火地跑进了医院，人还没到急诊室，大嗓门就直嚷嚷：“医生，医生，快救救孩子，救救孩子！”

雨水掺着汗水从蒋斌的脸上直接滚落在了油亮的膀子上，潮湿的头发凌乱不堪。

中年妇女也是呼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一副窘态。

急诊室里顿时忙碌起来。蒋斌与妇女在外面焦急地等着。

一名小护士从急诊室出来，蒋斌和妇女迎了上去，急忙问：“孩子怎么样了？”

小护士没有直接回答，带着责备的语气对他们说：“你们怎么当父母的？还不快去办住院手续。”

“办住院手续？”蒋斌与妇女几乎是异口同声，瞪大了眼睛相互看了看对方，又同时向护士微微摇头。

“再不办，孩子就没救了，真是的，孩子病成这样才送来。”小护士毫不客气。

蒋斌皱了一下眉头，用手挠了挠湿湿的头发，怎么办？原打算医生看过后就把孩子送进孤儿院，现在怎么办？

孩子在发烧，生命垂危，必须住院治疗。

妇女眨着漂亮的眼睛微微摇头，示意身上没钱。

蒋斌摸了摸裤袋犹豫着，想了想，既然遇上了，救人要紧。他向缴费窗口走去！

谁知，孩子一住就是十多天。医院通知蒋斌缴了三次费，哪曾想，孩子看病比成人看病要贵得多，各项费用前后交了一万多，这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每次交与不交让他好一阵纠结。

每次交费，他就去看看孩子，看到小家伙一天天好转，心里美滋滋的，便不再犹豫，大有做好事不留名，与高尚的人、纯粹的人沾上了边，那种感觉愉快而又美好。

孩子住院期间，那位中年妇女也去看过一次，买了一点婴儿用品就走了。

不知不觉，孩子成了蒋斌每天默默的牵挂。

孩子可以出院了，蒋斌很高兴，早就想好了，把孩子送去孤儿院，自己也算是善始善终做了一件真正的好事，也对得起这个可怜的孩子了。

他在住院部办好出院手续，嘴里哼着流行歌曲，大步朝病房走去。手里拎着一个棕色行李包，这是他为孩子买的衣服尿布和奶粉，还有洗干净的半条白地红蓝相间竖条纹床单。这是孩子唯一的东西，他像宝贝似的用塑料袋包了好几层，放在了大包的中间。

蒋斌来到小床边，朝着小孩说：“小家伙出院啰！叔叔送你回家，那里有好多兄弟姐妹，回去后，你可要乖一点啊？！”孩子睁着眼睛看着蒋斌，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似的，居然“阿拉、阿拉”大哭了起来。

这一哭，把蒋斌的心都哭软了、哭酥了。难道他不愿意去？看着如此弱小的孩子，他皱起了浓眉在病房里来回渡步。

孩子还在哭，他犹豫不决。他明白，一旦心软抱回家不是儿戏，孩子是人，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得对他负责。

孩子继续使劲地哭，像是故意与他过不去，哭得满脸通红。蒋斌心乱如麻，继续在病房里来回走着，原本明亮的大眼睛里，此刻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哭声一声紧过一声，似有回不过气来窒息的感觉。蒋斌听不下去了，怜悯情怀徒然从心底升腾而起，心一横：反正自己只有一个女儿，多一个儿子也好。一咬牙毅然走到了小床边，将孩子抱在怀里，鼓鼓囊囊的行李背在肩上走出了医院，朝着自家的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他慢了下来，突然抱一个孩子回家，怎么向妻子曹娟交代？她可是火爆脾气。

他有点心虚，这么热的天，身上竟然冒出了一身冷汗。

蒋斌家住西平镇的小岗村，平时自己管理着一家小型石雕厂，曹娟管理苗圃和带女儿。他到外地搞绿化工程，家里就全扔给了妻子。曹娟一人在家，既要管石雕厂又要管苗圃，还要带孩子，真的很辛苦。不过，也正因为夫妻俩的辛勤付出，前年，家里已经将三间三层楼房装修一新，后面还有一个不小的院子，院子后面是两间附房，就目前他们家的生活条件，已经让很多邻居羡慕不已。

蒋斌慢吞吞地抱着孩子来到了家门口。

他不敢进去，一路上想了好多理由，真到了家门口，心里还是发怵。老婆的脾气他最清楚，这一关怎么过，他还没有完全的把握。

蒋斌这副超级奶爸的模样，把邻居胖大婶吓了一跳。她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惊讶地张开嘴巴，支支吾吾地说：“这……这孩子是谁的？是……你的？”

她看到蒋斌一付胆怯的可怜样子，很快醒悟过来，像发现了新大陆般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好家伙，都在外面生儿子啦！”

胖大婶大惊小怪的声音，很快引来了左邻右舍，他们都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如此桃色趣闻，自然议论纷纷，搞得蒋斌一时无法申辩。

他像一个人人喊打的落水狗，落荒而逃。

曹娟听到外面吵吵闹闹，想看个究竟，小跑着向屋外走去，差点与匆忙进门的丈夫撞个满怀，好在蒋斌躲闪及时，才没有伤着孩子。

蒋斌这般模样，曹娟傻眼了，差点吓晕过去，等反应过来，怒发冲冠，用手指着他的鼻尖恶声问道：“谁的孩子？”

蒋斌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微微欠身，行李包在背上直摇晃：“我们的儿子。”

“什么？我们的儿子？你……你……”曹娟被气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蒋斌愧疚的无地自容：“是我不好，事前没跟你商量，对不起。”

“啊？对不起？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啦？你成天在外面搞工程，怎么搞出个杂种来？啊？我哪点对不起你？你居然要这样对我？”她像发了疯似的边哭边喊，冲上去就要打他。

蒋斌抱着孩子到处躲闪：“别伤了孩子！你听我解释。”

曹娟继续一边追一边打骂：“解释？解释个屁！你不就是一直嫌我没给你生儿子？怕人骂绝屁股吗？啊……啊？……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搞个野种回来？”

在屋里追了几圈没打着蒋斌，她停下，立即捶胸顿足伤心地嚎啕大哭：“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不活了。”说完，就向旁边的墙上撞去。

看热闹的邻居们一哄而上，七手八脚拖住了曹娟。劝她想开点，好死还不如懒活呢！家里条件这么好，凭什么让给别人，这不是傻吗？

正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蒋斌急得像一头猛狮大声吼道：“是我从河边捡来的。”

蒋斌的一声吼像晴天霹雳，把所有人都震晕了，似信非信，傻愣愣地看着蒋斌和孩子。

曹娟也瞬间停在了哪里，但不到两秒钟，又大叫了起来：“这么大的事你不说一声，你以为是捡一条小猫小狗？你自己的女儿抱过几次？你抱个大活人回来，你叫我的日子怎么过？哎呀！这日子没法过了，没法过了！”她又开始手舞足蹈哭喊起来。

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曹娟在邻居们的安慰劝说下，总算停止了寻死觅活。

那天，蒋斌的狼狈样可相而知，一边向曹娟陪着不是，一边哄着孩子，手忙脚乱，像无头的苍蝇到处乱撞，那日子，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过的，喂奶换尿布笨手笨脚，不仅几夜未睡，还出尽洋相。

暴风骤雨过后，曹娟终于平静了下来，既然已成事实，再闹也没用。但现实问题摆在面前，目前家里的情况，她确实无法带这个孩子。

曹娟还在气头上，不同意孩子在家里抚养。这好办，先找人带着，等过一段时间她的气消了，再把孩子接回来。

三天后，蒋斌在旁边的王家庄找到了一对愿意照看孩子的老夫妻。当天下午，蒋斌就急匆匆抱着孩子去了王奶奶家。

一对年近70岁的老夫妻迎了出来，半头白发的王奶奶慈眉善目。她家是两间普通的平房，家里的摆设还停留在十几年前，唯一亮眼的电视机也是老式大背头，家里虽简单陈旧，但收拾的还算干净。

蒋斌小心翼翼地将孩子交给了奶奶，郑重地对她说：“我把儿子托付给你们俩了。”

王奶奶笑眯眯地接过孩子：“好的！好的！”她仔细端详着孩子，眼睛下面两个松弛的大眼袋也露出了笑意。

蒋斌把一叠钱递给了奶奶，这是她半年的工资和孩子的生活费用，孩子需要什么自己买，钱不够，给他打电话。

奶奶接过钱，乐呵呵地点点头，随后问蒋斌：“孩子叫什么名字？”

“蒋亮！小名就叫亮亮。”亮即天亮、照亮的意思。这是他昨天给孩子上户口时起的名字，寓意着孩子今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好。

“亮亮，哦！亮亮。这个名字好。”王奶奶高兴地念叨着。

蒋斌打开行李包，帮着爷爷将奶瓶、奶粉、衣服从包里取了出来。他一边整理一边说：“我明天要去东北，工地上要赶时间，孩子就交给你们了。”他不放心地又说了一遍。

王奶奶抱着孩子说：“你放心去吧！孩子由我们俩呢！”

说也奇怪，孩子在奶奶的怀里不哭不闹，小家伙还睁着眼睛看着奶奶，觉得这才是真正呵护他的人，是他真正的家。奶奶的心被这小家伙给萌化了。

就这样，蒋斌把亮亮托付给了王奶奶。这一托付，亮亮在王奶奶家一待就是四年。

在这四年中，只有逢年过节，蒋斌才带亮亮回家几天。

孩子渐渐长大，见了蒋斌就像见了陌生人一样，见了曹妈更是老鼠见了猫，唯恐避之不及。

亮亮一直寄养在外面总不是个事。可回来还是没人带，亮亮也离不开奶奶。怎么办？蒋斌思来想去，干脆将王奶奶这对老夫妻安排在了自己石雕厂的门房里。这样，孩子每天还是和王奶奶在一起。他只要不出差，就可以每天看到亮亮。

又几年过去了，无论蒋斌怎样亲近儿子，亮亮就是不亲他，总是躲着他。为此，蒋斌伤透了脑筋。

蒋斌的事业越做越大，长期在外地搞绿化工程，一年也难得回来几个月。

而蒋斌与妻子的关系也越来越僵，到亮亮6岁那年，已经到了无法调和的地步，终于协议离婚，女儿姗姗归妻子，亮亮归蒋斌抚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