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之最强狂兵(又名:都市狂枭)
大红大紫 著
都市小说
类型- 2017.05.31 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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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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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义人
一 米里哀先生
一八一五年,迪涅的主教还是查理-弗朗索瓦-卞福汝·米里哀先生。他年事已高,有七十五岁左右,从一八〇六年起,就到迪涅城担任了这一职务。
这个细节虽然同本书的正题毫无关系,不过,事事务求准确,在此提一提他到这个教区就任之初,关于他有些什么风言风语,也许不是白费笔墨的。一个人的传闻无论真假,在他的生活中,尤其在他的命运中,往往和他的所作所为居同等地位。米里哀先生的父亲是艾克斯城法院的推事,即法袍贵族。据说父亲打算让他继承职位,在米里哀十八九岁,不满二十岁就早早为他完婚,这也是法袍贵族家庭相当普遍的习俗。查理·米里哀虽已完婚,据说仍引起不少非议。他身材虽然不高,但是生得相貌出众,风度翩翩,谈吐俊雅风趣。他的整个青春,就在交际场和情场中消磨了。后来爆发革命,事态急遽变化,法袍贵族家庭遭到摧残、驱逐和追捕,都四处逃散了。革命刚一爆发,查理·米里哀先生便流亡到意大利。他妻子长期患肺病,死在异国他乡,没有留下一儿半女。此后,米里哀先生命运又如何呢?法国旧社会崩溃了,他的家庭破败了,九三年发生了一系列悲惨事件,在远方的流亡者看来,也许倍加恐怖和可怕。凡此种种,是否使他万念俱灰,萌生了出世的念头呢?一个人在天下动乱中,身历其难,家道衰败,还可能处变不惊,然而在无忧无虑的温馨生活中,突然遭到神秘而可怕的打击,往往就会心死而一蹶不振吧?谁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他从意大利回国,就已经当上了教士。
一八〇四年,米里哀先生当上百里鸟乐的本堂神父。人已老迈,终日深居简出。
在皇帝即将登基加冕的时候,也不知道为本堂的一件什么小事,他到了巴黎,为他的教徒陈情,见到一些显要人物,其中就有斐茨红衣主教。有一天,皇帝来看他舅父,正巧这位可敬的本堂神父在前厅候见,两人不期而遇。拿破仑发觉这个老者颇为好奇地看着他,便转过身来,突然问道:
“这个老人是谁,这么瞧我?”
“陛下,”米里哀先生答道,“您瞧一个老人,而我却瞧一位伟人。我们彼此都能开眼。”
当天晚上,皇帝向红衣主教问了这个本堂神父的姓名。事过不久,米里哀先生便得知委任他当迪涅主教,不免深感意外。
此外,关于米里哀先生早年生活的传闻,有哪些是属实的呢?谁也不知道。革命之前,很少人家认识米里哀这家人。
小城市里嘴杂的人多,动脑筋的人少,初来乍到的人就得容忍,米里哀先生也不例外。他虽然贵为主教,也正因为是主教,就得忍而再忍。其实,把他名字扯进去的那些议论,也许仅仅是议论而已,无非是谣传、流言、闲话,甚至连闲话都算不上,按照南方人生动的说法,就是“胡诌八扯”。
不管怎样,他到迪涅担任教职并居住九年之后,当初小城和小百姓议论的话题,所有那些闲言碎语,全被深深地遗忘了。谁也不敢再提起,甚至都不敢回忆了。
米里哀先生到迪涅时,带了一个老姑娘,名叫巴蒂丝汀,那是比他小十岁的妹妹。
他们只有一个用人,称为马格洛太太,与巴蒂丝汀小姐同龄。她先是“本堂神父先生的女佣”,现在则有两个头衔:小姐的贴身女仆和主教的管家。
巴蒂丝汀小姐身材又高又瘦,肌肤苍白,性情温和,整个人理想地体现了“可敬”一词的含义,因为照世俗之见,一个女人必须做了母亲才能受人尊敬。她天生就不貌美,一生尽做善事,临老整个躯体呈现出一种洁白和清亮,年龄越大越具有我们所说的慈善之美。年轻时瘦溜的身躯,到了中老年就变得透明。这种通透空灵,令人想到天使。与其说这是位贞女,不如说这是颗灵魂。她这个人似乎是由影子构成的,仅仅略有一点肉体来显示性别,略有一点物质来容含光亮。大眼睛始终低垂,这便是一颗灵魂留在人间的缘故。
马格洛太太是个矮矮的老太婆,又白又胖,身体臃肿,整天忙忙碌碌,总是气喘吁吁,首先是由于操劳,其次是由于患了气喘病。
米里哀先生到任时,安排住进主教府,并按帝国法令的规定,接待他的规格仅次于驻军司令。市长和议长先来拜贺,他也去拜见了将军和省长。
主教安顿下来之后,全城就等他布道了。
二 米里哀先生改称卞福汝主教
迪涅主教府同医院毗邻。
主教府大厦非常气派,是上世纪初用石料建成的。兴建者亨利·彼惹大人是巴黎神学院博士,曾任西摩尔修道院院长,一七一二年当了迪涅主教。这是一座贵族气象十足的府邸,处处都显得华贵:主教寝宫、大小客厅、正室偏房,样样齐备;正院非常宽敞,有圆拱回廊,是古典的佛罗伦萨风格;庭园则有参天大树。楼下朝庭园一侧有一条长廊,装饰得富丽堂皇,亨利·彼惹主教大人于一七一四年七月二十九日,曾在这条长廊宴请过下列几位大人:
安白朗亲王——大主教查理·勃吕拉·德·让利斯;
格拉斯主教——嘉布遣会修士安东尼·德·梅格里尼;
法兰西圣约翰会骑士——勒兰群岛圣奥诺雷修道院院长菲利浦·德·旺多姆;
旺斯主教——弗朗索瓦·德·贝尔东·德·格里翁男爵;
格朗代夫主教——恺撒·德·萨勃朗·德·福卡吉埃大人;
斯奈主教——奥拉托利会修士;
御前普通讲道师——约翰·索阿南大人。
这七位德高望重的人物的画像,一直挂在这条长廊大厅里,而“一七一四年七月二十九日”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也用金字刻在厅内一张白色大理石案上。
医院只有一层楼,既狭窄又低矮,庭园也小得可怜。
主教到任三天之后,便去观察医院。事后,他派人去请医院院长赏光到主教府来。
“院长先生,”主教问他,“现在您有多少住院病人?”
“二十六个,主教大人。”
“这正和我数的一样。”主教说道。
“那些病床,”院长接着说,“一张挨一张,太拥挤了。”
“这正是我注意到的。”
“病房都是小间,空气不易流通。”
“这正是我的感觉。”
“还有,即使出一点太阳,庭园也太小,装不下要康复的病人。”
“这正是我心里想的。”
“还会有传染病,今年就流行过伤寒,两年前流行过粟粒热,有时患者数以百计,我们简直没办法。”
“这正是我考虑到的。”
“有什么办法呢,主教大人?”院长说道,“只能这么将就。”
这场谈话,就是在楼下长廊餐厅里进行的。
主教沉吟片刻,突然转身,对院长说:
“先生,只拿这个厅来说,您看能放多少床位呢?”
“主教大人的餐厅!”院长不禁愕然,高声说道。
主教环视大厅,仿佛在目测计算。
“足够容纳二十张病床!”他仿佛自言自语,接着提高声音说道,“喏,院长先生,我要告诉您,显然出了差错。你们二十六个人,只有五六间小屋,而我们这里三个人,却占了六十个人的地方。肯定出了差错。您住了我的房子,而我占了您的。把我的房子还给我吧,这里才是您的住所。”
次日,那二十六名可怜的患者都被接到了主教府,主教则搬进医院去住了。
米里哀先生没有一点财产,他的家庭早已在革命中破产了。他妹妹领五百法郎的终身年金,住在主教府里,也刚够她本人的用度。米里哀先生作为主教,每年领取一万五千法郎的国家俸禄。他搬进医院里居住的当天,就最终确定了这笔钱如何使用。具体分配,有他亲笔写的一张单子,现抄录如下:
本府开销标准单
小修院教育费一千五百利弗尔
传教会津贴一百利弗尔
迪迪耶山遣使会修士津贴一百利弗尔
驻巴黎的外国传教会津贴两百利弗尔
圣灵会津贴一百五十利弗尔
圣地宗教团体津贴一百利弗尔
慈幼会津贴三百利弗尔
阿尔勒城慈幼会津贴五十利弗尔
改善监狱费用四百利弗尔
改善囚犯待遇和救济费用五百利弗尔
解救负债入狱的家长费用一千利弗尔
本教区穷苦教师补助津贴两千利弗尔
为上阿尔卑斯省义仓捐款一百利弗尔
为迪涅、马诺斯克和西特等地贫穷女孩免费
教育妇女会捐款一千五百利弗尔
穷人救济款六千利弗尔
本人用费一千利弗尔
总计一万五千利弗尔
米里哀先生在迪涅担任教职期间,几乎没有改变这种分配办法。正如我们看到的,他称之为“本府开销标准”。
巴蒂丝汀小姐奉命唯谨,接受这样的开销方案。在这位圣女的心目中,米里哀先生既是她的兄长,又是她的主教;依据人性是她的朋友,依据教会又是她的上司。巴蒂丝汀小姐爱他,对他敬佩得简直五体投地。他说话时,她就俯首恭听;他做事时,她就追随左右。唯独女佣马格洛太太有点怨言。我们也看得明白,主教先生仅为自己留下一千法郎,加上巴蒂丝汀小姐的年金,每年一千五百法郎。两个老妪和一个老翁,就靠这一千五百法郎度日。
不过,主教先生还能设法招待到迪涅来的乡村神父,这当然多亏了马格洛太太处处节俭,巴蒂丝汀小姐精打细算。
到迪涅三个月的光景,有一天,主教说道:
“这样下去,我也难以维持了!”
“我说也是!”马格洛太太高声说,“省里每年应当给的城区车马费和巡视费,大人连要也没有要。从前的主教,都是照例要拿的。”
“对呀!”主教说道,“您讲得有理,马格洛太太。”
于是他提出申请。
事过不久,省议会审查他的申请书,投票通过每年给他提供三千法郎,款项为:“主教先生公共马车费、驿车费和教区巡视费津贴。”
这件事引起当地士绅的非议。其中有一个帝国元老院的元老,为了发泄冲天的怒气,还给宗教大臣比戈·德·佩雷姆内先生写了封密函。此公从前就是五百人院的议员,曾投票拥护雾月十八日政变,住在迪涅城附近的富丽堂皇的元老府邸里。下面是这封密函原文的节录:
……车马费津贴?在一座居民不满四千的小城里,有此必要吗?驿车费和教区巡视费津贴?首先要问,何必巡视呢?其次在这样的山区,怎么通驿车?根本没有车道,只能骑马。阿尔努堡的那座杜朗斯河桥,也只能过牛车。这些神父无不如此,又贪婪又吝啬。这一位初到任时,还装出至善圣徒的样子。现在他的所作所为,同其他人一样了。他像从前那些主教那样要摆阔气,要给他配备马车和驿车。哼!这帮臭神父!伯爵先生,只有皇上替我们清除白吃饭的教士,事情才会好转。打倒教皇!(当时同罗马的关系闹翻了。)至于我,我只拥护恺撒……
事情成了,最高兴的还是马格洛太太。
“喏,”她对巴蒂丝汀小姐说,“主教大人先考虑别人,但最后总得顾顾自己。慈善捐款一项项都有了着落,这三千法郎可是我们的了。好啦!”
当天晚上,主教又开了一张单子,交给他妹妹,列出以下几项:
车马费与巡视费津贴
供给住院病人肉汤补贴一千五百利弗尔
为艾克斯慈幼会捐款二百五十利弗尔
为德拉吉尼昂慈幼会捐款二百五十利弗尔
弃儿救济款五百利弗尔
孤儿救济款五百利弗尔
总计三千利弗尔
这就是米里哀先生的支出预算表。
至于主教的额外收入,诸如婚礼布告费、宽恕费、简行洗礼费、布道费、教堂及小礼拜堂祝圣费、主持婚礼费等等,他总是取之于富人,给予穷人,讨得急也给得快。
时过不久,捐款源源而来。富有的和贫穷的都来敲米里哀先生的院门,有的来施舍,有的讨施舍。不到一年工夫,主教既成为所有善施的司库,又成为所有苦难的账房先生。大笔大笔钱经过他的手,但是他丝毫没有改变生活方式,也没有增添一点所需之余的东西。
事情远不止这样。由于下层的穷困总是多于上层的博爱,可以说钱到手之前就全给出去了,恰似水洒在干旱的土地上,他收到钱等于没有收到,从来留不住。于是,他又节衣缩食,打自身的主意。
主教颁布告,发公函,照习惯总在顶头写上自己的教名。当地穷人仿佛出于感戴的本能,在这位主教诸多名字中,挑选一个对他们有含义的,只叫他卞福汝大人。必要时,我们也要这样称呼他。况且,他喜欢这个称呼。
“我喜爱这个名字。”他说道,“卞福汝冲淡了大人的尊号。”
我们不敢说这里描绘的形象多么逼真,只能说近似而已。
三 好主教摊上苦教区
主教先生的车马费化为救济款,他并未因此减少视察。迪涅教区是个累人的地方,平地少,山岭多,如刚才所说,几乎没有道路。总共三十二个堂区,四十一个司铎区,两百八十五个小区。这些地方都巡视遍了,确非易事。然而,主教先生却办到了。去近处他就步行,平川路就坐乡村马车,进山里就干脆乘驴去。两个老妪一般陪同,如果路上太颠簸,他就独自前往。
有一天,他骑驴到达旧主教城色内兹。当时他囊空如洗,不能雇用别的坐骑。城市长官在主教府邸门前迎候他,直眉瞪眼地看着他从驴背上下来。几位富绅在他周围嘿嘿讪笑。
“长官先生、各位富绅先生,”主教说道,“我明白你们为什么反感,你们认为一个穷教士居然妄自尊大,乘着耶稣基督用过的坐骑。我要明确告诉诸位,我这样做是迫不得已,并非爱慕虚荣。”
他在巡视中,对人宽容和气,谈心的时候多,说教的时候少。他不把任何美德置于高不可攀的境界,讲道理和举范例也从不舍近求远。面对一乡居民,他往往要以邻乡为榜样。
到了对穷人悭吝刻薄的乡镇,他就说:“瞧瞧布里昂松的居民吧!他们让穷人、寡妇和孤儿,有权比别人早三天到他们的牧场割草。房子如果倒塌,他们就给重盖,分文不取。因此,那地方受到上帝的保佑,整整一百年间,没有发生过一起凶杀案。”
到了争利抢收的村庄,他就说:“瞧瞧昂布兰那儿的人吧!在收割的季节,万一哪个家庭儿子去当兵,女儿进城做工,父亲又病倒,不能下地,本堂神父在布道时就把这事提出来。于是,星期天做完弥撒之后,全体村民,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到那个可怜的人家的田里,帮忙收割,将麦秸运回,麦子装进仓里。”
到了为金钱和遗产而分裂的家庭,他就说:“瞧德沃吕山区的人吧!那里十分荒凉,五十年也听不到一回夜莺的叫声。可是,家里父亲去世,男儿便出去谋生,把财产留给姐妹,好让她们嫁出去。”
到了打官司成风、农民因而倾家荡产的村镇,他就说:“瞧瞧盖拉谷的那些善良农民吧!那里住着三千人,上帝啊!真像一个小小的共和国。他们既没有法官,也没有执达吏。乡长处理一切事务:他分派捐税,每人缴纳多少,全凭良心秉公办事,还义务为人排解纠纷,替人分配遗产而不取酬劳,判案也不收费用。大家都服他,因为他是生活在纯朴人之中的一个公证人。”
到了没请教师的村庄,他又举盖拉谷人的例子:“你们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吗?一个小地方,只有十几户人家,供养一位教师自然困难,于是,全谷就公聘几位教师,让他们走村串庄,在这村教一周,到那庄又教十天。在集市上我碰见过那些教师。他们帽带上插着鹅毛管笔,容易认出来。教语文的只插一支,又教语文又教算术的插两支,教语文算术又教拉丁文的就插三支。他们都很有学问。是啊,没有知识多么丢脸啊!照盖拉谷的人那样做吧!”
他的谈话就是这样,又严肃又慈祥。如果缺少实例,他就打比喻,直言不讳,话并不多,但是非常形象化。这正是耶稣基督的雄辩,自信不疑而又能服人。
四 言行一致
主教说话和气而愉快,总照顾在他身边生活的两个老妇人的理解力。
马格洛太太爱称他“大人”。有一天,他从座椅上起来,走向书橱,要找一本书。那本书放在上面一格,主教个子偏矮,伸手够不到。
“马格洛太太,”他说道,“给我搬张椅子来。本大人还不够高大,够不到这个槅板。”
德·洛伯爵夫人是他一个远亲,总好在他面前罗列她三个儿子的所谓“前程”。她有好几位长辈亲戚,都年事已高,行将就木,继承人自然是她的几个儿子。小儿子将从一个姑奶奶那里得到一笔整整十万利弗尔的年金;二儿子将继承她叔父的公爵头衔;大儿子则必然承袭先祖的爵位和领地。做母亲的这种天真的炫耀情有可原,主教通常只是听着,不置一词。然而有一回,德·洛夫人又一一详细卖弄那些继承权和“前程”,而主教显得格外心不在焉。德·洛夫人有点不耐烦,戛然住口,问道:“上帝呀!表哥,您究竟在想什么呀?”
“我嘛,”主教回答,“我在想一句奇特的话,我想是出自圣奥古斯丁之口:‘把希望寄托在什么也继承不着的人身上吧。'”
还有一回,他收到当地一位贵绅的讣告,看见满满一张纸不仅列了死者的所有爵位荣衔,还列上他所有亲戚的封建贵族的尊号,不禁高声喊道:“死者的腰板真够硬朗的!准备这样一副沉重的头衔担子,让他轻快地挑走。人的智慧确实了不得,讲虚荣连坟墓也不放过!”
他一有这种机会,就委婉地嘲讽一句,但是弦外之音,几乎总有一层深意。一次过封斋节,有个年轻的助理主教来到迪涅,在大教堂里讲道,他以慈善为题,还相当有口才,要求富人救济穷人,以便上天堂,免得下地狱。他把地狱描绘得极其阴森可怕,而把天堂描绘成令人渴望的美妙境界。听众里有个杰博朗先生,是个歇了业的富商,还时而放点高利贷。从前他制造粗布、哔叽、粗呢和帽呢,赚了五十万,但一生也没有向穷苦人施舍过。听了那次讲道之后,大家注意到每逢星期天,他就拿一个铜子,施舍给在大教堂门口的六个乞婆。一个铜子要由六个人分享。有一天,主教撞见他正在行善事,便微微一笑,对他妹妹说:“杰博朗先生又在那儿花一个铜子买天堂了。”
只要是行善,即使碰钉子他也不退缩,总能想出引人深思的话来。有一回,他到城里一座府邸的客厅为穷人募捐,正巧德·尚特西埃侯爵在座。此公年迈,富有但是吝啬,竟能设法既当极端保王党人,又是极端伏尔泰派。世上确实有这种杂糅。主教走上前,拍了拍他的手臂,说道:“侯爵先生,您应当给我点什么。”侯爵转过身去,冷淡地回答:“主教大人,我有我的穷人呢。”主教立刻又说:“那就把他们给我吧。”
有一天,他在大教堂这样讲道:“我最亲爱的兄弟们、我的好朋友们:法国有一百三十二万农舍,都只开三个通口;有一百八十一万七千农舍,都只开两个通口,就是一门一窗;还有三十四万六千座木棚,只开一个通口,也就是一扇门。这种状况,完全是所谓的门窗税造成的。把穷人家、老太婆、小孩子,安排住进那些房舍里看看,准要得热症或其他疾病!唉!上帝把空气给人,法律却让人出钱买空气。我不想指责法律,但我要颂扬上帝。在伊塞尔省、瓦尔省、上阿尔卑斯和下阿尔卑斯两省,农民连小推车都没有,粪肥要由人背着送到地里。他们没有蜡烛,只好点含树脂的枝子或蘸了树脂的绳子。多菲内地区整个山区全是这样。他们要把半年的面包做出来,用干牛粪烤好,到了冬天,面包要用斧子劈开,放进水里浸泡二十四个钟头才能吃。我的兄弟们,发发善心吧!瞧一瞧,你们周围的人生活多苦啊!”
他生在普罗旺斯地区,不难掌握南方的各种方言。他讲方言,得到当地人的喜欢,靠此接近所有人。他进草房,到山里,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他善于用大众语言说明大道理。他会讲各种语言,因而能深入所有的心灵。
而且,他对待上流社会和平民百姓,总是一视同仁。
他决不轻率地谴责任何行为,总要先考虑整个环境因素。他常说:“让我们瞧瞧,什么原因导致这个错误。”
他常常笑呵呵地自称是“回头的浪子”,决不义正词严地唱高调。也不像疾恶如仇的正人君子那样横眉立目,而是朗声宣传一种教义,概括起来大致如下:
“人有肉体,这对人来说,既是负担又是诱惑。人拖着肉体,又屈从于肉体。”
“人必须监视、约束、抑制肉体,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屈从。即使这种屈从,也还是可能有过错。不过,这种过失是情有可原的。这是一种堕落,但是落下来双膝着地,结果可能成为祈祷的姿势。”
“成为圣贤,那是极其特殊的;做个正义者,倒是为人的准则。你们尽可徘徊、怯懦,尽可犯错误,但是要做正义者。”
“尽量少犯错误,这也是为人的准绳。不出一点差错,这是天使的梦想。生在尘世,就难免有错。过错就是一种地心引力。”
有时,他见众人哗然,都气急败坏,就微笑着说道:“嘿!嘿!看来,人人都在犯这种大过错。现在事情一败露,伪君子就慌了手脚,都急忙为自己开脱,都急忙打掩护。”
他对于承受人类社会重压的妇女和穷人,总是非常宽容的。他常说:“女人、孩子、仆役、弱者、穷人和愚昧的人有过失,那就是丈夫、父亲、主人、强者、富人和学者的过错。”
他还说道:“对于没有知识的人,你们就要多教给他们一些事情。社会不提供免费教育是有罪的,应当为它制造的黑暗负责。这颗灵魂充满了黑暗,必然要产生罪恶。有罪的人并不是犯罪的人,而是制造黑暗的人。”
看得出来,他判断事物有自己特异的方式,我猜想他是从《福音》中得来的。
有一天,他在一个客厅听人说,有一件案子正在调查,不久就要审理。一个穷困潦倒的人,出于对一个女人和他们所生的孩子的爱,实在走投无路,便铸了伪币。那年头,造假币仍然要处以死刑。他造的第一枚假币,那女人拿去花时被抓住了。把她抓起来,但只有对她不利的罪证。唯独她能招认告发,断送她情夫的性命。她矢口否认,怎么逼供她也不肯招认。于是,检察官便想了个办法,巧妙地拼凑了一些信件的片段,制造了那情夫负心的假象,让那不幸的女人相信她有个情敌,那男人欺骗了她。她在极度妒恨之下,便举发了她的情夫,全部招认,全部证实了。那男人没救了,不久要在艾克斯城和他的同谋受审。讲述完这件事,大家交口称赞那位司法官的机敏。他利用嫉妒的心理,让人出于恼恨而讲出事实,借助报复的心理而显出司法的威力。主教一声不吭地听着,等大家说完了,他就问道:“在哪儿审判那男人和女人呢?”
“在重罪法庭。”
主教又问道:“那么,在哪儿审判检察官先生呢?”
迪涅发生一桩惨案。一个男人因杀人而判处死刑。那不幸的人算不上个读书人,但又不是一点知识都没有,他在集市上卖艺,代写书信。这件案子引起全城人的关注。行刑的前一天,驻监狱的忏悔师病倒了,必须找个神父帮助死囚度过他最后的时刻。有人去请本堂神父。据说他拒绝了,声称:“这不关我的事。我何苦接这个苦差事,何苦管那个跑江湖的。我本人也正害病。况且,那不是我的职务。”
他这种答复传到主教耳中,主教说道:“本堂神父先生讲得对。那不是他的职务,而是我的职务。”
于是,主教立刻赶往监狱,下到“跑江湖的”那间牢房,叫他名字,拉住他的手,同他说话,在他身边待了整整一天一夜,废寝忘食,祈祷上帝拯救犯人的灵魂,也祈求犯人拯救他自己的灵魂。主教告诉犯人,最完美的真理也是最简单的真理。他就像个父亲、兄长、朋友,仅仅为祝福时才是主教。他一边安慰他,劝他放心,一边把这一切都给他。那人要在绝望中受刑而死,把死亡看成万丈深渊。他站在死亡线上,吓得魂不附体,恐惧地倒退。他还不是根本不在乎生死的冥顽之徒。死刑判决这一剧烈的震撼,似乎把他周围某处的间隔震破,这种间隔就是我们所说的生命,阻隔我们看不到事物的神秘性。他从这幽冥之隔的缺口不断窥探世外,所见唯有一片黑暗。主教却让他看到一线光明。
次日来提这个不幸的人时,主教还在牢房里。他也跟着走到刑场。他披着紫色祭披,颈上悬挂着主教十字架,同五花大绑的刑犯并肩站在大众面前。
主教同刑犯一同上囚车,一同登上断头台。那个临刑的人,昨天还那么萎靡颓丧,现在却容光焕发。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得救了,可以寄希望于上帝。主教拥抱了他,就在屠刀要落下的当儿,还对他说道:“被同类所杀的人,上帝能使他复活。被兄弟们赶走的人,能找到天父。祈祷吧,相信吧,到生命中去!天父就在那里。”他走下断头台时,眼里有异样的神色,足令众人闪避两侧。他脸色苍白,神态宁静,不知为什么那么令人敬佩。回到他戏称为“他的宫殿”的简陋居所,他对妹妹说:“我刚才举行了一场隆重的祭典。”
最崇高的事物,也往往是最不为人理解的事物。城里就有人议论主教的这一举动,说是“故作姿态”。当然,这仅仅是沙龙里的一种论调。而民众又感动又钦佩,他们可不会把圣洁的行为理解为居心叵测。
至于主教,他目睹断头台,受到一次震动,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断头台竖立在那里,确实有一种威慑力。只要还没有目睹过断头台,就可能对死刑抱着漠不关心的态度,不置可否,决不表示赞成还是反对。然而,一旦撞见一个,那震动就十分剧烈,就必须做出抉择,是赞成还是反对。有人赞赏,如德·迈斯特尔,有人憎恶,如贝卡里亚。断头台是法律的体现,并取名为“制裁”。它不是中立的,也不让人保持中立态度。看见它的人都会不寒而栗,发出神秘莫测的战栗。断头台是幻象。断头台不是一个空架子,断头台不是一架机器,断头台不是由木头、铁件和绳索构成的无生命的机械。它仿佛是一种生命体,具有一种难以言状的阴森可怕的进取性。这个架子就好像看得见,这架机器就好像听得到,这件机械就好像能理解,这木头、铁件和绳索就好像有愿望。断头台一出现,将人的灵魂投入噩梦中,就显得狰狞可怕,并参与了它的所作所为。断头台是刽子手的同谋,它吞噬,它吃人肉、喝人血。断头台是法官和木工合造的一种魔怪,是一个幽灵,似乎以它制造的死亡而生存,过着一种令人闻风丧胆的生活。
因此,这次印象极为可怕,极为深刻,到了行刑的第二天,甚至数日之后,主教还一直精神不振。在行刑时那种几乎是强制的宁静神态,早已消失了。现在,社会司法的鬼魂在困扰着他。往常他做事回来,一向心安理得,春风满面,这回他却总像自责。有时他自言自语,低声讷讷地讲一些瘆人的话。下面的一段话,就是一天夜晚他妹妹听见记下来的:“真没想到会如此惨不忍睹。专心致力于上天的法则,而不再理睬人间的法律,这是错误的。生杀予夺的大权只属于上帝,人有什么权利染指这件陌生的事物?”
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些印象也逐渐淡薄,也许消泯了。然而大家注意到,从那以后,主教一直避开那个刑场。
米里哀先生总是随叫随到,去看望病人和临终的人。他非常明确那是他最主要的职责和最主要的任务。他不用请,会主动去孤儿寡母家。他也会一连几个小时,默默地坐在失去爱妻的男子身边,或者失去孩子的母亲身边。他善于把握何时开口,也善于把握何时闭口。令人敬佩的安慰者啊!他无意用忘却抹去痛苦,反借希望使之伟大而崇高。他常说:“您要当心看待死者的方式。不要想尸骨要腐烂。要凝神观看,您会发现在九重天上,有您逝去的亲人的生命之光。”他知道信仰有益无害。他指着驯顺的人,极力劝导悲痛欲绝的人。他指着仰望一颗星的悲痛,极力扭转俯瞰一个墓穴的悲痛。
五 每件主教袍都穿得太久
米里哀先生的私生活和社会生活,都贯串同样的思想。能有机会靠近观察的人,就会看到迪涅主教甘于清苦,过着又严肃又感人的生活。
如同所有老人和大多数思想家那样,他睡眠很少。睡眠时间短,但很深沉。清晨,他要静修一小时,然后到大教堂,或者在自己的经堂里诵弥撒经。早餐只有一块黑麦面包,蘸着自家产的牛奶食用。吃完便开始工作。
当主教是个大忙人。他每天要接见主教区秘书——通常由议事司铎担任,几乎每天要接见他的几位副主教。他还要掌握宗教团体的活动,颁发特权证书,检查整个宗教图书馆,清理祈祷书、教理问答手册、日课经书等等,还要起草训谕,批示讲道手稿,还要调解各地本堂神父和行政长官的关系,还要处理教会方面的函件、行政方面的公函,总之日理万机,既对政府,又对教会负责。
处理完繁杂的公务,做完日课,余下的时间,他首先用来去看望贫苦人、患者和伤心的人,如果再有时间,他就干活。有时在园子里挖土,有时看书和写东西。这两种活,他统称为“耕耘”。他常说:“精神就是一块园地。”
中午用正餐,食物跟早餐一样。
将近下午两点钟,如果天气好,他就到田野或城里散步,路上经常走进陋舍。只见他拄着长手杖独自行走,目光低垂,陷入冥思苦想,身上穿着暖和的紫色棉袍,脚下穿着紫袜和粗大的鞋子,而头上则戴着平顶三角帽,由角上坠下三束菠菜籽形的金黄色流苏。
他所到之处,就跟节庆一样,仿佛一路撒播着温暖和光明。孩子和老人站在门口迎候主教,如同迎候太阳。他祝福大家,大家也为他祝福。无论谁有所需求,人们都指向他的住所。
他时走时停,跟小男孩小姑娘说说话,冲孩子的母亲笑笑。他有钱的时候,就去看望穷人,没钱的时候,便去拜访富人。
他的教袍穿得太久而破旧了,又不愿意让人看出来,进城就只好穿那件紫棉袍。可是到了夏季,未免捂得难受了。
晚上八点半钟,他同妹妹共进晚餐,马格洛太太站在身后伺候。晚餐简单极了。不过,主教若是留一位本堂神父吃饭,马格洛太太就趁机为主教大人做点鲜美的湖鱼或山里的野味。任何本堂神父,都是做一顿丰盛饭菜的借口,主教也听之任之。没有客人的时候,他的晚餐通常只有水煮蔬菜和素油浓汤。因此,城中盛传这样的话:“主教不款待本堂神父的时候,就款待苦修会修士了。”
用过晚餐,他就同巴蒂丝汀小姐和马格洛太太闲谈半小时,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继续写东西,有时写在单页纸上,有时写在对开本书的空白边上。他是文人,又颇有学识,身后留下五六种堪称奇文的手稿。其中有一种论述《创世记》中的一节:“初始,上帝之灵漂浮在水面上。”见《圣经·创世记》第一章第二节。他用三种文本比较这一节:阿拉伯文译本上说“上帝的风吹拂”;弗拉维乌斯·约瑟夫写道“上界的风骤降大地”;最后,翁克洛斯的迦勒底文注释性翻译则为“来自上帝的一阵风吹拂在水面上”。在另一篇论述中,他研究了雨果的神学著作——那位雨果为普托勒马伊斯的主教,是本书作者的曾叔祖——他确认上个世纪,以巴赖库尔为笔名发表的几本小册子,应当出于那位主教的手笔。
有时在阅读中,不管手上捧着什么书,他会突然陷入沉思,从沉思中醒来,便立刻在页码上写几行字。那几行字往往同书的内容毫无关系。例如,下面我们看到的几行批注,就是他写在一部四开本书的边页上,书名为:《日耳曼勋爵同克林顿、柯思华利斯两将军,以及同驻美洲海军将领的通讯录》,由凡尔赛普万索书馆和巴黎奥古斯丁河滨路皮索书馆印行。
批注这样写道:
您的存在啊:
《传道书》称您为万能之主,马卡伯家族的人称您为创世主,致以弗所人书称您为自由,巴鲁克称您为无限,《诗篇》称您为智慧和真理,约翰称您为光明,《列王记》称您为天主,《出埃及记》呼您主宰,《利未记》呼您神圣,《以斯拉记》呼您正义,《创世记》称您为上帝,人称您为天父;不过,所罗门称您为慈悲,这是您诸多名称中最美的一个。
快到九点钟时,两位妇女告退,上楼回房间休息。主教独自留在楼下,直到拂晓。
在此,有必要准确描述一下迪涅主教的寓所。
六 主教托谁看管住房
上文说过,他住的是一幢两层小楼:楼下三间,楼上三间,顶层还有一间阁楼。楼后有一座三四十亩的园子。两位妇人住在楼上,主教住在楼下。临街的那间屋作为餐室,另一间是他的卧室,第三间是他的经堂。出经堂要穿过卧室,出卧室要穿过餐室。经堂里端隔出小半间凹室,放了一张床,接待留宿的人。有了这张客床,主教先生时常接待来迪涅办事,或者为本教区的需要奔走求告的乡村神父。
原医院的药房建在园子里,是正楼的附属小屋,改为厨房和贮藏室。
此外,园子里还有一个牛棚,当初是医院的厨房,现在主教在里面喂养两头奶牛。不管挤多少奶,每天早晨他总是照例给住院病人送去一半。“这是我纳的什一税。”他常这样讲。
他的房间相当宽大,严冬日子很难取暖,而迪涅的木柴又特别贵,于是他想了个办法,雇人在牛棚里用木板隔出一小间,称之为“冬斋”,最寒冷的夜晚他就在那里度过。
冬斋和餐室一样,除了一张白木方桌和四把草垫椅子,再没有别的家具。餐室里还有一个涂了粉红胶画颜料的旧碗橱。主教将同样一个碗橱罩上白布帷和假花边,作为祭台点缀他的经堂。
迪涅城来忏悔的有钱女人和信女,常常凑钱,要给主教大人的经堂购置一个美观的新祭坛。然而每回他接了钱,就分给穷人了。
“最好看的祭坛,”他常说,“就是不幸者因得到安慰而感谢上帝的一颗心灵。”
他的经堂里有两把草垫祈祷跪椅,卧室里有一张同样草垫座的扶手椅。万一他同时接待七八位客人,如省长、将军、驻军参谋,或者小修院的几名学生,那就不得不去牛棚搬来冬斋的椅子,去经堂搬来跪椅,去卧室搬来扶手椅。这样凑起来,就能有十一个座位接待客人。每当有人来访,总要搬空一间屋子。
有时来了十二个人,碰到这种情况,主教为了掩饰难堪的场面,如在冬天,他就站在壁炉边,如在夏天,他就提议到园子里走走。
不错,在那小间凹室里还有一把椅子,但是椅面垫子的麦秸脱落了一半,仅有三条腿,要靠墙才能坐人。巴蒂丝汀小姐卧室里倒有一个很大的木摇椅,早先漆成金黄色,包了花锦缎椅套,但是楼梯太窄,当初是从窗口吊上楼去的,算不上备用的家具。
巴蒂丝汀小姐有个奢望,能买一套细长桃花心木家具,并配有长沙发、荷兰黄丝绒椅套。但是,这少说要花五百法郎。为此省吃俭用,五年工夫才积蓄了四十二法郎十生丁,她只好放弃了这种打算。况且,谁又能达到自己的理想呢?
想象主教的卧室再容易不过了。一扇门窗朝向园子,对面是床,一张铁架病床,挂着绿色哔叽天盖。床铺暗角的布帘里边,还有能显露贵绅老派头习惯的梳洗用具。卧室有两扇门,一扇挨着壁炉,通向经堂;另一扇靠近书橱,连着餐室。那架镶玻璃的书橱很大,摆满了书籍。壁炉通常不生火,木板炉台画成大理石花纹。炉里一对铁柴架上装饰的两个花纹瓶,凹槽纹从前镶有银箔,属于主教等级的奢侈品。炉台上方一般挂镜子的地方,有一块破旧的黑丝绒,上面钉着发暗的烫金木框,里边装了一个镀银剥落的耶稣受难铜像。在那扇门窗旁边摆了一张大桌案,上面有一个墨水瓶,堆满了凌乱的纸张和大部头书籍。书案前有一把草垫椅子。床铺前的祈祷跪椅,是从经堂搬来的。
床铺两侧的墙壁上,挂着两幅镶有椭圆形木框的肖像。肖像旁边中性底色的画布上,写着金黄色小字题文,标明一幅像是圣克罗德主教德·查理奥神父,另一幅像是夏特尔教区锡托修会大田修院院长、曾任阿格德代理主教的图尔托神父。迪涅主教继住院患者之后搬进这间屋里,发现这两幅画像,便保留在原处了。他们是教士,也许是施主,鉴于这两点,他尊敬他们。关于这两个人物,他仅仅知道在一七八五年四月二十七日,他们同一天得到国王封赏,一个任主教职务,另一个也任有俸圣职。马格洛太太曾摘下画像掸灰尘,主教才在大田修院院长画像背面,发现四角用胶纸粘着的一小方年久发黄的纸,上有淡淡的墨迹,标明这两位人物的出身。
窗上挂的粗毛呢帘早已破烂不堪,为了节省买新窗帘的花费,马格洛太太不得不在正中补了一大条。补缀恰成一个十字图案,主教常常叫人看,并且说道:“这有多好啊!”
楼上楼下的所有房间,无一例外刷了白灰,如同兵营和医院的规矩。
然而,下文会叙述到,近年来,马格洛太太在巴蒂丝汀小姐房间里,看到白灰下面的壁纸有装饰画。这所房子改为医院之前,曾是有产者聚会的场所,因而有这种装饰。每间屋都是红砖铺地,每周刷洗一次,床前都铺了草席。总之,多亏两位妇人精心照管,这所房子从上到下极为整洁。这是主教允许的唯一的奢侈。他常说:“这不用从穷人那里拿一点东西。”
不过,要承认,他从前拥有的东西,还留下六套银餐具和一只大号银汤勺。每天,马格洛太太都要喜滋滋地瞧瞧白色粗桌布上闪闪发亮的银器。在这里既然要如实描述,我们就应当补充一句,主教不止一次这样说:“要我放弃用银器吃饭,恐怕难以做到。”
除了银餐具,还有两支粗大的银烛台。烛台插了两支蜡烛,通常摆在主教的壁炉台上。如果晚餐有客人,马格洛太太就点着蜡烛,将两支烛台放到餐桌上。
在主教卧室的床头有一个小壁橱,每天晚上,马格洛太太就把六套银餐具和大汤勺摆进去。应当指出,橱门的钥匙从不拿下来。
园子的景致,让前面所说的相当丑陋的建筑破坏了几分。园中四条林荫小道,从一口排污水渗井交叉向四面伸展,沿着白围墙还有一条环形路径。这几条小道两侧栽了黄杨,将园子隔成四个方块。其中三块由马格洛太太种了菜,第四块由主教种了花。园中零散还有几株果树。
有一回,马格洛太太带着几分狡黠,甜嘴甜舌地对他说:“主教大人,您什么都要派作用场,而一块方地却不利用。不如种上生菜,总比花好。”
“马格洛太太,”主教答道,“这您就错了。美,同适用一样有用。”他沉吟一下,又补充道:“也许更有用处。”
这个方块地分三四个花坛,主教在上面花的工夫,几乎等于他看书的时间。他乐意待上一两个钟头,修枝,除草,随处在土里戳洞,撒进去花籽。他并不像园艺工那么仇视昆虫,在植物学方面也决不自命不凡。他不懂分科和固体病理学说,也决不想在图尔纳福尔和自然方法之间评优劣,既不站在胞果一边反对子叶,也不站在朱西厄一边反对利内约。他不研究植物,只喜爱花卉。他非常敬重学者,更敬重没有知识的人。对这两者从不失礼,因而夏季每天傍晚,他总提着上了绿漆的白铁喷壶去浇花。
那所房子没有一扇门上锁。前面说过,餐室的门正对着大教堂广场,从前安了锁和铁闩,好似牢门。主教让人将门锁拆掉,白天黑夜只用一个插关儿扣门。随便什么过路人,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推门而入。这扇房门从不上锁,起初两个妇人总是担惊受怕,而迪涅主教却对她们说:“你们的房门可以安上插销嘛!”到头来,她们也信从了,至少装作信从而放心。唯独马格洛太太有时还提心吊胆。至于主教这样做的心理,从他写在《圣经》边页上的三行字中,可以找到答案,至少找到线索:“只有这点细微的差异:医生的门永远不应关闭,教士的门永远应当敞开。”
在另一本名叫《医学的哲学》书上,他还写了这样一段话:“难道我不跟他同样是医生吗?我也有病人,首先有他们的病人,即他们所称的病人,其次,我有我的病人,即我所称的不幸者。”
在另外一处他还写道:“不要问求宿者的姓名。求宿者要报姓名往往特别为难。”
有一天,一位令人尊敬的本堂神父来访,记不清究竟是库卢勃鲁还是蓬皮埃里的本堂神父,他大概应马格洛太太的请求,以试探的口气问主教大人:房门日夜敞着,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来,是否就那么肯定不是大大的失慎呢?而且住在极少防范的房舍里,是否就不担心发生什么不幸呢?主教郑重而蔼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道:“房舍如无天主守护,人再怎么看守也徒然。”原文为拉丁文,引自《圣诗》。接着,他就岔开话题了。
他常常爱说:“龙骑兵队长有龙骑兵队长的胆量,同样,教士有教士的胆量。”他又补充一句,“不过,我们的胆量应当是平静。”
七 克拉瓦特
这里有一件实事,我们自然不能忽略,因为通过这种事,能看出迪涅主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加斯帕尔·贝斯匪帮,曾在奥利乌勒山口一带为非作歹,被击垮之后,一个叫克拉瓦特的二头目逃进山中。他率领一伙匪徒,即加斯帕尔·贝斯的残部,在尼斯伯爵领地隐匿一段时间,继而流窜到庇埃蒙地区,忽又在法国境内巴斯洛内特一带出现。有人先后在若西耶和土伊勒见到他。他躲在鹰轭山洞里,从那里出来,取道大小玉贝山谷,窜向村落和乡镇,甚至逼近昂布兰,一天夜晚闯进大教堂,将圣器室抢劫一空。他的强盗行径扰得居民无法安生。派宪警追捕也没用,他屡次逃脱,有时还恃强对抗。他是个胆大包天的匪首。就在人人闻风丧胆的时候,主教赶来了,要巡视这个地区。乡长到沙斯特拉见他,劝他原路返回。克拉瓦特占据山区,其势直达阿尔什乃至更远。即使有卫队护送,路上也很危险,三四名宪警不过是白白去送死。
“那我就不用人护送了。”主教说道。
“你有这种想法,主教大人?”乡长高声说道。
“我这种想法很坚决,决不带卫兵,而且过一小时我就动身。”
“动身?”
“动身。”
“独自一人?”
“独自一人。”
“主教大人,您可不能这样做。”
“山里有个不起眼的小村子,”主教又说道,“就这么一丁点大,有三年我没去看望了。那里住着我的好朋友,是些和气厚道的牧民。他们放牧的羊群,每三十只就有一只是他们的。他们打五颜六色的羊毛绳,非常好看,还用六孔小笛子吹各种山歌。他们需要不时听人谈谈慈悲的上帝。连主教也害怕,他们会怎么说呢?我若是不去,他们会怎么说呢?”
“可是,主教大人,有强盗啊!万一您碰见强盗呢?”
“对呀,”主教说道,“我还想呢。您的话有道理,我可能碰见他们。他们也需要听人谈谈慈悲的上帝。”
“主教大人!那是匪帮啊!那是狼群啊!”
“乡长先生,也许耶稣恰好让我放牧那一群。谁了解天主的道路呢?”
“主教大人,他们会把您的东西抢光的。”
“我一无所有。”
“他们会杀害您的。”
“杀害一个嘴里叨叨咕咕的过路的老教士?算啦!图什么呢?”
“噢!上帝啊!万一您碰见他们呢?”
“我就要他们施舍点钱给穷人。”
“大人,看在上天的分儿上,不要去吧!您有生命危险。”
“乡长先生,”主教说道,“仅仅担心这一点吗?我在这世上,不是守护自己的生命,而是守护灵魂。”
只好听便。他动身了,只带着自愿当向导的小孩。他这样一意孤行,在当地引起纷纷议论,也让人为他提心吊胆。
主教不愿带他妹妹,也不愿带马格洛太太同行。他骑着骡子穿山越岭,没有碰见一个人,平平安安到达他那些“好朋友”牧民家中。在那里,他逗留半个月,讲道,行圣事,传授知识,开导思想。要离去的日子临近了,他决计要以主教的身份做一场感恩弥撒,并同本堂神父商量。可是怎么办呢?主教没有祭礼的服饰啊!能供他使用的只有乡村寒酸的圣器室,从里边找出几件镶着假饰带的破旧花缎祭服。
“没关系!”主教说道,“神父先生,不妨宣告礼拜天做感恩弥撒。到时候会有办法。”
于是又到周围的教堂去寻找。那些穷苦教区把最华丽的服饰集中起来,也不够让大教堂的唱诗班穿戴得像样些。
正在为难之时,忽然有两个骑马的陌生人,给主教先生送来一口大箱子,放到本堂神父住宅门口,当即就离去。打开箱子一看,只见里面装着一件金线呢祭披、一顶镶有钻石的主教法冠、一个大主教用的十字架、一根精美的法杖、一件件法衣教袍,全是一个月前从昂布兰圣母教堂的圣器室抢走的。箱子里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道:克拉瓦特送给卞福汝主教。
“我说过会有办法的嘛!”主教说道。接着,他又含笑补充一句:“本来穿教士白色法衣的人,上帝却派人送来大主教的祭披。”
“主教大人,”本堂神父微笑着摇了摇头,咕哝道,“上帝,或者魔鬼。”
主教定睛看着本堂神父,以权威的口气又说道:“是上帝!”
在返回沙斯特拉的一路上,不少人出于好奇来看他。他回到沙斯特拉的本堂神父住宅,同等待他的巴蒂丝汀和马格洛太太重聚。他对他妹妹说:
“怎么样,我的想法不错吧?一个穷苦的教士,空着双手去看望穷苦的山民,却满载而归了。我只带着信仰上帝的一片诚心出发了,结果带回来一座大教堂的宝物。”
夜晚临睡时,他还说道:
“永远也不要害怕盗贼和凶手。那是身外的危险,小危险。还是惧怕我们自己吧。偏见,就是盗贼。恶习,就是凶手。巨大的危险在我们自身。威胁我们的脑袋或者钱袋的危险,何足挂齿!一心考虑威胁我们灵魂的危险吧!”
接着,他又转身对他妹妹说:
“妹妹,教士决不可提防他人。他人所为,得到上帝允许。我们认为危险临头的时候,只应当祈祷上帝。祈祷上帝,不是为我们自己,而是要让我们的兄弟避免因我们而失足。”
不过,他一生极少有重大情况,这里也仅仅叙述我们所了解到的。其实,平常日子,他总是在同样时刻做同样的事情。他一年的每个月,就像他一天的每个时辰。
至于昂布兰大教堂的“宝物”的下落,提出这个问题会令我们为难。那些东西的确很好看,很诱人,值得抢去救济不幸者。况且,已经抢走了。弄险的行为干了一半,接下来只要改变抢劫的方向,只要再朝穷人走一小段路就行了。这件事我们决不断定如何了结。不过,在主教的故纸堆中发现一张字条,意思相当模糊,也许同这事有关,上面这样写道:“关键在于明确这东西应当归还大教堂,还是应当归还医院。”
八 酒后哲学
上文提过的那个元老院元老,是个精明强干的人,他行事总是勇往直前,毫无顾忌经常遇到的阻碍,即人们所说的良心、信誓、公道、天职。他直趋目的,在他升迁和牟利的路线上,一回也没有犹豫过。他当过检察官,官运亨通,为人也渐趋温和,绝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他在生活中兢兢业业,总抓住有利的方面、有利时机,抓住意外的财运。然后,对于他儿子、女婿、亲戚,甚至对他朋友,也能尽量帮些小忙。其余的事,在他看来无不有些愚蠢。他颇有才智,又粗通文墨,自称是伊壁鸠鲁的信徒,也许不过是比戈-勒布朗的门下。他好拿无限和永恒的事情,以及“主教老头的空论”打趣。有几回,他以和蔼而不容置疑的口气取笑,米里哀先生就在场洗耳恭听。
记不清在哪次半官方的聚会上,某某伯爵(即那位元老)和米里哀先生,都应邀在省长府参加宴会。到了上甜食的时候,那位元老已有几分醉意,但仍不失庄重的仪态,他提高声音说道:
“喂,主教先生,咱们聊聊吧。一名元老和一名主教面面相觑,就难免要挤眉弄眼。咱俩都是占卜官。我要对您讲句心里话:我有自己一套哲学。”
“您说得对!”主教答道,“摆弄哲学,就要躺在床上。您睡在金屋雕床上,元老先生。”
元老听到这话,精神抖擞,又说道:“咱们就当当老顽童吧。”
“当老魔鬼也成啊。”主教答道。
“告诉您说吧!”元老又说道,“德·阿尔让侯爵、皮朗、霍布斯和内戎先生,都不是等闲之辈呀!在我的书房里,我喜爱的哲学家的书,切口都是烫金的。”
“如同您本人一样,伯爵先生。”主教截口说道。
元老继续说道:“我恨狄德罗,他是个空想理论家,徒托空言,鼓吹革命,骨子里信仰上帝,比伏尔泰还要笃诚。伏尔泰嘲笑过尼达姆,其实没有道理。因为尼达姆举鳗鱼为例,证明上帝是无用的。一匙面团加上一滴醋,就可以取代‘要有光’。假设那一滴要大得多,那一匙也大得多,就构成世界了。人,就是鳗鱼。因此,要永恒之父干什么呢?主教先生,关于耶和华的假说令我厌烦,那只能造出头脑贫乏的浅薄之辈。打倒令我头疼的万物之主!叫我心安的虚无万岁!虚无才叫我安心!要我把心里话全倒出来,而且,也理应向我的牧师坦白相告,老实说,我还是能明辨是非的。您那位耶稣,到处宣扬忍让和牺牲,却迷惑不了我。那无非是吝啬鬼对穷鬼的劝告。忍让!为什么?牺牲!为了什么?我没见过一只狼肯为另一只狼的幸福献身。我们生活在自然界,还是讲讲自然界的话吧。我们处于顶峰,就应有高明的哲学。如果鼠目寸光,站这么高有什么用呢?还是寻欢作乐吧。生活,就是一切。若说在别的地方,在天上,在彼岸,在某处,人还有另一种前景,这种鬼话我一句也不相信。哼!教我牺牲,教我忍让,那么我一举一动都要当心,还要为善恶、正邪、吉凶等问题大伤脑筋。为了什么?只为将来我对自己的行为有个交代。什么时候?等我死后。多美的梦啊!等我死后,我会有个好结果。让幽灵的手抓一把灰给我看看。我们都是过来人,都撩起过爱西丝女神的衬裙。实话实说吧,这世上无善无恶,唯有生物。我们要求真,要刨根问底,追本穷源,鬼都明白!要嗅到真理,入地搜寻,把真理抓住。这样,它才能给您美妙的乐趣。这样,您就会仰天大笑,不信鬼神了。主教先生,在根本问题上我决不含糊,人永生之说,不过是骗小孩子的鬼话。嗬!多么迷人的许诺!您爱信就信吧,亚当能兑现的空头支票!人有灵魂,能变成天使,从肩胛骨长出蓝色翅膀。帮我想一想,是不是泰尔图林讲的,幸运的人将从一个星球遨游到另一个星球?就算这样吧,那也无非变成星际间的蝗虫。还有什么,能见到上帝。得,得,得!什么天堂,全是无稽之谈。上帝,是荒谬绝伦的鬼话。当然,这种话,我绝不会拿去刊登在《箴言报》上!但不妨在私下里讲讲。为了上天堂牺牲人世,无异于丢开猎物去追捕影子。上永生之说的圈套!还不至于那么愚蠢。我是虚无,我就叫元老院元老、虚无伯爵先生。我生前存在吗?不存在。我死后还会存在吗?不会。我是什么呢?不过是某种机体聚合的一点尘埃。在这尘世上,我能做什么呢?倒是可以选择:受罪或者享乐。受罪,能把我引到何处呢?引到虚无。白受了一辈子罪,享乐又能把我引到何处呢?也是虚无。但我毕竟享乐了一生。我已经选定了,要么吃,要么被吃。我还是吃,当牙齿总比当草料好。这就是我的明智。剩下来的事,就顺其自然了。掘墓人守在那里,即使为我们这些人准备了先贤祠,最后,什么都要掉进那个大洞里,完结,荡然无存,彻底清算。这便是化为乌有的地点。死了,就一了百了,请相信我这话。说什么那里有人要同我谈谈,我一想就忍俊不禁。妈妈的胡编乱造,编出妖魔鬼怪来吓唬小孩,还编出耶和华来吓唬大人。算了,我们的明天是黑夜。在坟墓后边,只有虚无,对谁也不例外。纵然您曾经是萨丹纳帕路斯,曾经是万森·德·保罗,最后都要归于寂灭。这才是真实的。因此,最重要的是活着。您掌握自我的时候,要充分利用。老实跟您说吧,主教先生,我有自己的一套哲学,我也有自己的同道,绝不会听信那种无稽之谈。至于下等人,那些赤脚汉、穷光蛋、可怜虫,当然需要点什么。那就给他们享用传说、虚幻、灵魂、永生、天堂和星宿。给他们大吃大嚼吧,让他们涂在干面包上吧。一无所有的人还有慈悲的上帝,这是最起码的了。关于这一点,我决不提出非难,但为我本人还是保留奈荣先生。仁慈的上帝适于平民百姓。”
主教鼓起掌,朗声说道:“高论,高论!这种唯物主义,的确是美妙绝伦的东西!不是谁想要就能得到的。嘿!一旦得到,就大彻大悟了,既不像迦东那样傻乎乎地任人放逐,也不像艾蒂安那样让人用石块击毙,更不像贞德那样让人活活给烧死。凡是获得唯物主义这个法宝的人,就可以优哉游哉,觉得一身轻,卸去所有责任,以为能放心大胆地吞噬一切。地位、俸禄、爵衔、正当或非正当得来的权力、见利忘义、卖友求荣、丧尽天良,这些美味的东西吞下去,等消化完了,就钻进坟墓里正寝。多么舒服啊!我不是指您而言,元老先生。然而,我也不能不向您祝贺。你们这些大老爷,正如您所说的,你们有一套自己的哲学。这套哲学又巧妙又高明,专门适用于富人,适于各种口味,为生活增添无穷的乐趣。这套哲学深深扎进地下,是由非凡的探求者发掘出来的。信仰仁慈的上帝是老百姓的哲学,正如栗子炖鹅肉是穷人的蘑菇煨火鸡,而您认为这没有什么不好,你们真不愧是仁慈的王公贵族。”
九 妹子叙述的兄长
为了说明迪涅主教先生的家庭状况,也为了说明两位圣女的一言一行、一思一念,乃至女人的易受惊吓的本性,为什么能服从主教的习惯和意愿,甚至先意承志,无须他开口吩咐,我们最好将手头掌握的一封信抄录于此。这封信是巴蒂丝汀小姐写给她的幼年朋友布瓦舍夫隆子爵夫人的:
亲爱的夫人,我们没有一天不提起您。这固然是我们的习惯,但是还有一个缘故。设想一下,马格洛太太在掸灰和洗刷天棚和墙壁时,竟发现许多东西。我们这两间壁纸陈旧并刷了白灰的屋子,现在也无损于类似尊府的一座宅第了。马格洛太太将壁纸全部揭去,发现下面有东西。我们的客厅有十五尺高,十八尺见方,里边没有安放家具,有时用来晾衣物。天棚原来是描金的,同贵府一样,改为医院时,用布覆盖了。还有,所镶的护壁板,也是我们祖母时代的。不过,我是要让您看看我的房间,那壁纸少说裱了十层,马格洛太太发现底下有油画,虽非杰作,但也看得过去。画上是密涅瓦封泰雷马克为骑士,花园图上也是他,名称我忘记了。最后,还有罗马贵族仅在一夜去过的地方。还要对您说什么呢?我这里有罗马男人和女人(此处有个词字迹不清),以及全部随从。这些壁画,马格洛太太全部擦拭干净了。有几处破损,今年夏季她要恢复,还要全部重新上色,到那时,我的房间就会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画馆了。她在阁楼的角落还找到两个古式托架,重新描金要花费六利弗尔银币,还不如省下钱给穷人,况且式样很丑,我希望有一张桃花心木的圆桌。
我始终很愉快。我哥哥心肠特别好,钱财都给了穷人和病人。我们的生活十分拮据。这地方冬季非常寒冷,帮助生活困难的人是应该的。我们毕竟还有炉火和灯光。您瞧,这就非常舒服了。
我哥哥有自己一套习惯。他谈话时,总说一名主教就应该这样。您想想,临街的房门从来不上锁。谁都可以进来,而且能直接走到我哥哥的房间。他无所畏惧,连黑夜也不怕。拿他的话说,这就是他所特有的勇敢。
他不让我替他担心,也不让马格洛太太替他担心。他敢冒各种危险,而我们察觉了还不许表露出来。必须善于体会他的苦心。
下雨他也出门,走在泥水里,冬天还要远行。他不怕黑夜,也不怕路上不安宁和遭遇坏人。
去年,他就独自前往盗匪聚集的地方。他不肯带我们去。他在那里待了两周,平安返回。我们还以为他身遭不测,而他却安然无恙。他说:他们就是这样抢我的!说着就打开一只大箱子,里面满满装着昂布兰大教堂的全部珍宝,那是盗匪送给他的。
他那次回来时,我和他的几位朋友迎出去两古里远。我禁不住责备他几句,但十分小心,趁车轮隆隆作响时讲的,免得别人听见。
起初,我心里常想:什么危险都挡不住他,真拿他没办法。现在,我习以为常了。我总示意,不让马格洛太太阻拦他,由他冒险去吧。我拉着马格洛太太回房间,为他祈祷,然后睡我的觉。我心里很坦然,情知他一旦出事,我也就不活了,随我哥哥和我的主教去见仁慈的上帝。马格洛太太更看不惯她所说的他的冒失行为,不过现在,习惯已成自然。我们俩一同担心,一同祈祷,然后睡我们的觉。魔鬼进屋就进屋吧。归根结底,在这所房子里我们怕什么呢?总有最强大的那位和我们同在。魔鬼可以经过这里,但是仁慈的上帝常驻我们家中。
有这一点就够了。现在,都无须我哥哥开口,不用他讲话我就明白,我们完全把自己交给了天主。
这就是同心志高远的人相处之道。
您向我打听福克斯家族的情况,我问过我哥哥。您知道他全了解,而且记得一清二楚,因为,他始终是一个极忠诚的保王党人。不错,那是冈城财政区一个古老的诺曼底世家。五百年前,福克斯家族出了几个贵绅,一个叫拉乌尔,一个叫若望,还有一个叫托马斯,其中有一个当了罗什福的领主。后裔的最末一位名叫居伊-艾蒂安-亚历山大,当过团长,在布列塔尼轻骑军也有相当的军衔。他女儿玛丽-路易丝嫁给了阿德里安-查理·德·格拉蒙,即元老院元老,法国禁卫军上校和陆军中将,路易·德·格拉蒙公爵的公子。他们的姓氏有三种写法:Faux、Faug、Faoucq。
亲爱的夫人,请您转求贵戚红衣主教先生保佑我们。至于令爱西尔瓦妮,她在您身边待的时间很短,当然无暇给我写信。既然她身体康健,又按照尊意行事,并且始终爱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通过您收到了她的问候。我的身体不算太坏,但是日益消瘦。再见,信纸已写满,不得不就此停笔。万事如意。
巴蒂丝汀
一八……年十二月十六日,于迪涅
又及:令嫂同她少君家眷一直住在此地。令侄孙天真可爱。您知道吗,他很快就满五岁啦!昨天,他看见缠了护膝的一匹马走过,就问道:“咦!它的膝盖怎么啦?”这孩子,真是可爱极了!他弟弟在屋里拖着旧扫把当车拉,嘴里喊着:“嘚儿!”
通过这封信可以看出,这两位妇人善于曲意顺遂主教的行事方式,理解男人胜过男人自己,表现出女性这种特殊的才能。迪涅主教的仪态始终温文尔雅,淳朴厚道,有时却做出果敢、伟大而崇高的事情,又毫不显出有意为之。两位妇人为他提心吊胆,但还是由他做去。有几次,马格洛太太在事前试图劝阻,不过在事情进行过程中或事后从不妄置一词。一旦开始行动,她们从不打扰他,连一点异议的声色都没有。在某种时候,无须他明讲,也许由于纯朴到了极点,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而她们却隐约感到他在尽主教的职责,于是她们在家中就化为两个影子,不由自主地侍候他。如果退避就是服从的话,她们就会悄然引退。她们天生一颗灵敏细腻的心,能体会出有些关怀反而会妨碍他。我不是说她们理解他的思想,而是了解他的性情,因此,即使认为他有危险,也不再看护他了。她们把他托付给上帝了。
况且,正如上文所看到的,巴蒂丝汀说,她兄长殒命就是她的末日。马格洛太太没有这样讲,但是她心中有数。
十 主教面对鲜为人知的贤哲
在前几页抄录那封信件所载日期之后不久,他又干了一件事。而在全城人看来,比起他上次深入强盗出没的山区之行,这件事更为冒失。
在迪涅城不远的乡下,住着一个与世隔绝的人。直截了当说吧,那人从前当过国民公会代表。他名字叫G。
在迪涅这个小天地里,一提起国民公会那位G代表,大家都不免谈虎色变。一个国民公会代表,好家伙,您想象得出吗?那是以“你”和“公民”相称呼的年代里存在过的。那人简直就是个怪物。虽说他没有投票赞成处死国王,但也相去不远了。他近乎是个弑君者,曾是个无比残暴的人。正统的王室复国之后,为什么没有把这人送上重罪法庭呢?不砍他的头可以,宽宏大量嘛,但是也要让他好好尝尝终生放逐的滋味。总之,以儆效尤!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况且,他是个无神论者,跟所有那些人一样。——无非鹅群讥笑雄鹰的妄语。
不过,能说G是雄鹰吗?如果考虑他离群索居的生活所包含的警觉惕厉,就可以这样说。他没有投票赞成处死国王,因而没有列入放逐法令所规定的名单,得以留在法国。
他的居处离城仅有三刻钟的路程,远离所有人家,远离所有道路,不知住在哪个荒山沟里。据说他那里有一片地,有一个山洞,有一个巢穴。没有邻居,甚至没有过路的人。自从他在那条山沟落脚之后,通往那里的小路就被荒草覆没了。大家提起那地方,就像谈起刽子手的家。
然而,主教却念念不忘,他时常眺望天边,眺望一簇树木——那位老代表居住的山沟的标志,喃喃说道:“那里有一颗孤独的灵魂。”
他在内心深处又补充一句:“我应当去看望他。”
不过,老实说,这个念头乍一出现觉得自然,略微思索一下,又似不妥,觉得奇怪和讨厌了。须知在内心深处,他还是赞同一般人的印象。他虽然还不明确,但是对那个国民公会代表产生一种近似仇恨的感情,用“厌恶”的字眼来表达就更准确了。
可是,羔羊长了疥癣,牧人就该却步吗?不应该。况且,那又是怎样一只羔羊啊!
这位仁慈的主教不知所措。有时,他朝那边走去,随即又返身回来。
终于有一天,在巢穴侍候那位G代表的牧羊少年进城来请大夫,说那老魔头要死了,人已瘫痪,挺不过这个夜晚了。这个消息在城里传开,有人就说:“谢天谢地!”
主教立即操起拐杖,套上外衣,一来教袍太旧,二来要起晚风,他就这样走了。
他到达那个被人唾弃的地方,太阳快要落山了。他看出巢穴近在咫尺,不免有点心慌。他跨过一条沟,越过一道篱笆,打开栅门,走进破烂的庭园,仗着胆子朝前走了几步,突然发现那洞穴就在荒地尽头的荆丛后面。
那个小木屋低矮简陋,但是整洁,正面墙上钉着葡萄架。
门前摆着一张农村扶手椅式的旧轮椅,一位白发老人坐在上面冲夕阳微笑。
站在老人身边的男孩就是那个牧童,他正递给老人一罐奶。
就在主教观察的工夫,那老人提高嗓门说道:“谢谢,我不再需要什么了。”
说着,他那张笑脸从太阳移到孩子身上。
主教走上前去。坐着的老人听见脚步声,便转过头来,脸上现出久住空谷忽闻足声所能有的全部惊讶。
“自从我住到这里,”他说道,“这还是头一次有人登门。您是谁,先生?”
“我叫卞福汝·米里哀。”主教答道。
“卞福汝·米里哀!听说过这个名字。当地人称卞福汝大人,难道就是您吗?”
“正是我。”
老人微微一笑,又说道:“这么说,您就是我的主教啦?”
“有一点吧。”
“请进,先生。”
国民公会代表朝主教伸过手去,但是主教没有同他握手,只说道:“我很高兴发现别人骗了我,显而易见,您没有病。”
“先生,”老人答道,“我会好的。”
他沉吟一下,又说道:“过三个钟头我就死了。”
然后他又接着说:“我懂点医道,知道临终时刻是什么情形。昨天,我只是脚凉;今天,已经冷到膝盖了;现在,我感到寒气往腰上走,一旦到达心脏,我就停止了。太阳很美,对不对?我叫人把我推到户外,最后看一眼周围的景物。您尽可同我讲话,不会耗费我的精神。您赶来看一个要死的人,做得不错。这种时刻是得有人守在身边。人人都有点怪癖,我就是想熬到黎明。然而我知道,我挺不了三个钟头了,到那时天就黑了。其实,有什么关系!完结,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做这件事不必等到早晨。好啦,我就死在星光下吧。”
老人扭头对牧童说:“你去睡吧。昨晚守了一夜,你也累了。”
孩子便进木屋去了。
老人目送他进去,仿佛自言自语:“在他睡觉的时候,我就死了。这两种睡眠可以和睦相处。”
这话本来能打动主教,可是他并未感动。在这种对待死的态度中,他觉不出有上帝的存在。说穿了,高尚心灵的小小矛盾也应当指出来。在一般场合,他情愿嘲笑这个“本大人”,然而这次,人家没有称他主教大人,他就颇感不快,几乎要以“公民”回敬人家。大凡医生和教士,都好以粗鲁而随便的态度对待别人,他没有这种习惯,却突然产生了这种愿望。然而,这条汉子,这个国民公会代表,这位民众的代表,归根结底曾是个人杰,主教感到要严肃对待,有生以来这也许是头一回。
那位国民公会代表却以谦和热诚的目光打量他。从那神态可以看出,人行将化为尘埃时的谦卑。
主教平素总是抑制好奇心,认为好奇心近乎冒犯别人,但是此刻,他却禁不住审视这位国民公会代表,而这种专注又不是从友善出发,如果对方是别人,他很可能就要受良心的责备。不过,在他看来,一个国民公会代表可以不受法律保护,甚至不受慈悲法律的保护。
G则神态自若,这位八旬老叟身材魁伟,躯干几乎保持挺直,说话声如洪钟,足令生理学家叹为观止。大革命有一批这类与时代相称的人。这老人身上能体现出千锤百炼的人。生命眼看就要结束,他还保有健康的全部姿态。他那炯炯的目光、铿锵的声调、双肩有力的动作,无不令死神张皇失措,足令伊斯兰教的接引天使阿兹拉爱尔望而却步,以为找错了门。G看似要死了,但这是由于他的意愿。直到临终还能自主,只是双腿动不了,黑暗从这个部位抓住他。双脚死了,变冷了,而脑袋还活着,保持全部生命力、全部智慧。在这严重的时刻,G好像东方故事中的国王:上半截肉身,下半截石体。
旁边有块石头,主教坐下。对话突然开场了。
“祝贺您啊,”他以谴责的口气说,“您总算没有投票赞成处死国王。”
国民公会代表似乎没有注意“总算”这个词所暗含的尖刻意味。他完全收敛笑容,答道:“不要太过奖了,先生。我投票结束暴君的统治。”
这是庄严的口吻回敬严厉的口吻。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主教又问道。
“我是说,人有个暴君,也就是蒙昧。我投票结束这个暴君的统治。这个暴君产生的王权是伪权威,而科学才是真权威。人只应当由科学来统治。”
“也由良心统治。”主教补充道。
“这是一码事。良心,就是我们天生就有的良知的总和。”
这种论调十分新奇,卞福汝主教听了颇为诧异。
国民公会代表继续说道:“至于处决路易十六的提案,我投票反对。我认为自己没有权利处死一个人,然而我觉得有权利铲除罪恶。我投票赞成结束暴君的统治,这就意味结束女人卖淫、男人为奴,结束儿童的黑夜。我投票赞成共和制,就是为这一切投了票。我赞成博爱、和谐、曙光!我协助破除成见和谬论。谬论和成见崩溃了,就会现出光明。我们那些人推翻了旧世界。旧世界好似苦难的罐子,从人类头顶翻落下来,就变成一把欢乐的壶。”
“混杂的欢乐。”主教说道。
“不妨说扰乱的欢乐,自从一八一四年所谓复旧变故之后,欢乐就消失了。唉!我承认,大业没有完成。我们在事实上摧毁了旧制度,可是在思想领域却未能彻底把它铲除。除掉恶习并不够,还必须移风易俗。风车不存在了,而风还在刮呢。”
“你们只管摧毁。摧毁可能有好处,不过,带着愤怒的摧毁行为,我可不能苟同。”
“有正义就有愤怒,主教先生,而正义的愤怒是一种进步的因素。没关系,不管怎么说,自从基督出世以来,法国革命是人类最有力的一步。固然不彻底,但是非常卓越。这场革命引出所有未知的社会革命。它减轻了人们的精神负担,起了安抚、镇定和开导的作用,使文明的洪流荡涤大地。法国革命好得很,它是人类的加冕礼。”
主教不禁咕哝道:“是吗?九三年! ”
国民公会代表从椅子上直起来,神态庄严,几乎是悲壮的,他以垂死的人的全部气力大声说道:“啊!您说出来啦!九三年!我就等着这个词呢。一千五百年间,乌云密布,十五个世纪之后,乌云消散了,而您还指责雷霆。”
主教嘴上未必肯承认,心里却感到什么部位被击中了。然而,他却不动声色,答道:“法官以正义的名义讲话,教士以慈悲的名义讲话,慈悲不过是更高一层的正义。雷霆劈下来,总不该弄错地方。”
他逼视着国民公会代表,又补充一句:“路易十七?”
国民公会代表伸手抓住主教的胳臂:“路易十七!说说看吧。您为谁流泪?为那个无辜的孩子吗?那好吧,我同您一起洒泪。为那个年幼的王子吗?我就要求考虑了。路易十五的孙子是个无辜的孩子,他在神庙钟楼上遇难,唯一的罪过就是生为路易十五的孙子。而卡尔图什的兄弟,也是个无辜的孩子,他被吊在河滩广场的拱腋下,直至气绝,唯一的罪过就是生为卡尔图什的孙子。在我看来,两人都同样死得很惨。”
“先生,”主教说道,“我不喜欢将这两个名字相提并论。”
“卡尔图什吗?路易十五吗?您是为哪个鸣不平呢?”
二人一时默然。主教几乎后悔来到这里,不过他也有异样的感觉,隐隐为之心动。
国民公会代表又说道:“唔!神父先生,您不爱听真话,嫌太生硬了。基督却喜爱。他拿着一条笞鞭,清除神庙的灰尘。他那鞭子电光四射,正是真理的无情代言者。他朗声说:让小孩子们……当时并没有区别对待那些孩子。他毫不犹豫,同时提起巴拉巴斯的长子和希律的长子。先生,童真就是它本身的王冠。童真无须殿下的头衔。无论贵为王孙公子,还是贱为花子乞儿,童真都同样是崇高的。”
“的确如此。”主教轻声说道。
“我坚持这一点,”国民公会代表G继续说道,“您向我提起路易十七,我们得沟通一下。我们是否不管上层还是底层,要为所有无辜者,为所有死难者,为所有孩子痛哭呢?我会这样的。因此,我对您说过,必须追溯到九三年以前去,我们应当先为路易十七以前的人痛哭。只要您和我同哭老百姓的孩子,那我也和您同哭王室的孩子。”
“我为他们所有人痛哭。”主教说道。
“一视同仁!”G高声说道,“天平如果倾斜的话,那也应当偏向老百姓一边。老百姓受苦的时间更久。”
二人又沉默了。这回还是国民公会代表先开口。他用一个臂肘支起身子,用拇指和蜷曲的食指掐着脸蛋,正像人在盘问和判断事物时无意做出的动作。他那质问主教的目光,充满临终时刻的全部精神。他的话几乎是爆发出来的:“是的,先生,老百姓受苦的时间更久。喏,再说,这一切都谈不上,您干吗来盘问我,向我谈路易十七呢?我并不认识您。自从到这地方,我就独自一人生活在这围墙里,双脚从不跨出去,除了扶持我的这个孩子,我不见任何人。不错,您的大名有时也隐约传到我耳边,应当说名声并不太坏,但是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精明人诡计多端,总能蒙骗这些老实厚道的老百姓。对了,刚才我没有听到您车子的声响,也许您把车子停在那边岔道的树丛后面了。跟您说,我并不认识您。您对我说您是主教,但是通过这一点,我也根本不能了解您的人格。总之,我要再问您一遍:您是什么人?您是一位主教,也就是说,一位教门中的王爷,那些人披金戴银,饰以徽章,吃着年金,享受教士俸禄的那伙人里的一个——迪涅主教的职位,一万五千法郎的固定收入、一万法郎的补贴,总共两万五千法郎——餐桌上有美味佳肴,身边有仆役侍候,天天肥吃肥喝,礼拜五还吃黑水鸡;出门趾高气扬,乘坐华丽的马车,随从前呼后拥,住的府邸非常气派,而且,坐在高头大马的车上,还打着赤脚走路的耶稣基督的旗号!您是高级神职人员,因而,年金、府邸、骏马、侍从、宴席,人生的享乐应有尽有。您同那些人一样也拥有这些,同那些人一样也享受这些。这很好,然而,这既暴露无遗,又不够明显,还不能让我看清您内在的主要价值,而您前来也许要让我明智些。我是对谁讲话?您是谁?”
主教垂下头,答道:“我是一条虫。”
“好一条乘坐华车的虫!”国民公会代表咕哝道。
现在轮到国民公会代表趾高气扬,主教低声下气了。
主教温和地接着说道:“就算这样吧,先生。不过,请您向我解释一下,说我的华车停在不远的树木后边,说我肥吃肥喝,礼拜五还吃黑水鸡,说我拿两万五千法郎年金,还有府邸、仆役,可是这一切怎么证明慈悲不是一种美德,宽宏大量不是一种天职,而九三年不是伤天害理的?”
国民公会代表举手拂了拂额头,仿佛要拨开一片乌云。
“在回答您之前,我请求您原谅,”他说道,“刚才我失礼了,先生。您到我家来,就是我的客人,我应当以礼相待。您对我的思想观点提出异议,我也只应限于反驳您的论点。您的富贵和享乐生活,固然向我提供驳斥您的论据,但还是要讲点气度,我不宜利用。我向您保证不再提了。”
“谢谢您!”主教说道。
G又说道:“还是回到您要求我做出的解释吧。谈到哪儿啦?您刚才对我说什么?九三年是伤天害理的?”
“对,是伤天害理的。”主教说道,“马拉人称“人民之友”。对着断头台鼓掌,您是怎么看的呢?”
“博须埃在龙骑兵杀害新教徒时高唱圣诗,您又是怎么看呢?”
这句答话毫不留情,像利剑一样直刺目标。主教不禁浑身一抖,竟想不出一句话来反击,可他讨厌这样点博须埃的名字。最聪明的人也有自己的偶像,有时因为别人不尊重这种逻辑而感到内心受到伤害。
国民公会代表开始喘息了,这是临终时捯气,说话断断续续,但是他的眼神表明他的神志还完全清醒。他接着说道:“再随便扯几句吧,我乐于奉陪。那场革命,总的来说,得到人类广泛的赞同,只可惜,九三年却落人口实。您认为九三年伤天害理,那么整个君主制度呢,先生?卡里埃是个强盗,然而您怎么称呼蒙特维尔呢?富吉埃-丹维尔是个无赖,那么您又怎么看待拉莫瓦尼翁-巴维尔呢?马雅尔固然残忍,可是请问索勒-塔瓦纳呢?杜谢纳神父固然凶残,那么您又怎么形容勒泰利埃神父呢?砍头匠儒尔当是个恶魔,然而还赶不上卢乌瓦侯爵。先生,先生,我可怜大公主和王后玛丽-安东尼特,我也可怜那个信奉新教的可怜女人。那是一六八五年,路易十四当国王的时候,先生,那女人上身扒光,被绑在木桩上,乳房涨满了奶水,心里充满了恐惧,她孩子放在附近,饿得脸色惨白,望着奶头连哭喊的气力都没有了。刽子手却对喂乳的母亲吼道:放弃邪教!让她选择,不是舍掉孩子就是舍掉信念。让一位母亲遭受坦塔罗斯那种刑罚,您又怎么说呢?先生,请记住这一点,法兰西革命自有它的道理。它的愤怒会得到将来的宽恕。它的结果,便是更好的世界。从它最猛烈的打击中,产生出一种对人类的爱抚。我简短截说,不讲了,理由太充分了。况且,我这就咽气了。”
国民公会代表不再瞧主教,平静地用这样两句话表达完他的想法:“是啊,进步的野蛮行为叫作革命。这种行为一结束,人们就能认识这一点。人类受到粗暴对待,但是前进了。”
国民公会代表并不知道这一阵,他一个一个接连占领了主教内心的堡垒。仅剩下一处,那是卞福汝主教最后的防卫。突然,从那掩体后面抛出一句话,几乎重新显露开始交锋时的那种激烈口吻:“进步应当信仰上帝,不能由不信教的人来扬善。无神论者是人类糟糕的带路人。”
年迈的人民代表没有答言。他浑身颤抖一下,仰头望天,眼里缓缓漾出一滴泪,涨满眼眶之后,便顺着青灰的面颊流下来。他出神望着幽邃的苍穹,低声讷讷地,几乎自言自语:“你哟!理想哟!唯独你存在!”
主教受到难以言传的震动。
沉吟片刻,老人抬手指天说道:“无限是存在的,就在那里。如果无限没有我了,那么我就是它的止境,它也就不是无限了。换句话说,它就不存在了。然而,它存在,因此,它有一个我。无限的这个我,就是上帝。”
垂死的人朗声讲这几句话时,仿佛看见什么人,浑身微微战栗,进入心醉神迷的状态。话一讲完便合上眼,气力耗尽了。显然在顷刻之间,消耗了他生命仅余的几小时。刚刚讲的几句话,把他同死亡拉近了。最后的时刻到了。
主教明白,时间紧迫,原来他是作为神父来到这里的。他从极度冷淡逐渐转为极度激动;他注视这闭上的双眼,抓住这只冰凉而皱巴巴的手,俯身对着临终的人说:“这是上帝的时刻,如果我们白白相会一场,您不觉得遗憾吗?”
国民公会代表重又睁开眼睛,脸上呈现笼罩着阴影的庄严的神态。
“主教先生,”他缓缓地说,这种缓慢的口气由于气力不支,也许更由于心灵的尊严,“我一生都在思考、钻研和观察。六十岁时,祖国召唤我,命令我参与国事。我服从了。当时,有积弊我就消除积弊,有暴政我就摧毁暴政,有人权和法规我就公布和宣传。国土被侵占,我就保卫国土,法兰西受到威胁,我就挺身而出。我从前不富有,现在仍然贫困。那时我是国家当政者之一,国库的地窖里装满了钱币,墙壁受不了金银币的压力,有坍塌危险,不得不加柱子撑住。我在枯树街吃二十二苏的份儿饭。我救助了受压迫的人,劝慰了受痛苦的人。我撕破了祭坛上的布毯,确有其事,但那是为了包扎祖国的伤口。我始终支持人类走向光明,有时也抵制了那种无情的进步。有机会我也保护过自己的对头,你们这类人。在佛兰德勒的彼特格姆,恰好在墨洛维王朝建造夏宫的地方,有一座乌尔班修会寺院,即博利耶的圣克莱尔修道院,一七九三年多亏我它才幸免于难。我不遗余力地尽了职责,也尽可能做好事。结果,我遭到驱逐、追捕、通缉、迫害,还遭受诬蔑、嘲笑、侮辱、诅咒,不得不背井离乡。我白发苍苍,多年来一直感到许多人自以为有权鄙视我,那些无知的可怜群众以为我青面獠牙。我离群索居,远离仇恨,也不怨恨任何人。现在我八十六岁,快死了。您还来向我要求什么呢?”
“要您的祝福。”主教说道。
主教扑通跪下去。
等他抬起头来一看,国民公会代表脸色森然,已经咽气了。
主教回到家中,便陷入无名的思绪里。他祈祷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好奇的人中有几个胆大的,力图引他谈谈那个G代表。但他一言不发,仅仅指了指天。从那以后,他对儿童和受苦的人更加和气热情了。
只要有人一提到“G老贼”,他就心事重重,神态异常。谁也不能说,那人的神智从他的神智前经过,那人伟大的良心在他良心上所引起的反应,对他的精神趋向完善毫无作用。
这次“乡下拜访”,对当地小集团来说,当然是一次饶舌的机会:“那种人垂死的病榻,难道是一位主教该去的地方吗?显而易见,别指望他改邪归正。所有革命党人都是异端。因此,何必去那里呢?去那里看什么呢?他一定是非常好奇,要看看魔鬼如何摄走那人的灵魂。”
有一天,一位阔寡妇,就是自作聪明、妄自尊大的那种人,对主教讲了这样一句俏皮话:“主教大人,有人问起,大人什么时候能戴上红帽子。”
“哦!哦!真是一种粗俗的颜色,”主教回答,“幸而蔑视帽子上红色的人,还崇敬法冠上的红色。”
十一 保留态度
从上文若是得出结论,认为卞福汝主教是个“有哲学头脑的主教”,或者是个“爱国的神父”,那就很可能错了。他同那个国民公会代表的会面,甚至可以说是结合,给他留下一种诧异,使他变得更加和善。仅此而已。
卞福汝主教绝不是个搞政治的人,尽管如此,在这里也许应当简短地指出,在当时发生的重大事件中,假如他想过采取一种态度,那么究竟是什么态度?
不妨回顾一下几年前的情况:
米里哀先生就任主教不久,就和另外几个主教同时被皇帝封为男爵。众所周知,教皇是在一八〇九年七月五日至六日被拘捕的,为此拿破仑召开了法兰西和意大利主教联席会议,让米里哀先生参加了。联席会议于一八一一年六月十五日在巴黎圣母院召开,首次会议由斐许红衣主教主持,包括米里哀先生在内共有九十五位主教出席。不过,他只参加一次大会和三四次专题讨论会。他是山区的一位主教,过惯了简陋贫苦的生活,十分接近大自然,因此到了那些达官贵人中间,似乎带去了改变会议气氛的见解。他很快返回迪涅。有人问他为何来去匆匆,他回答说:“我妨碍他们。外面的空气是我带给他们的。我对他们就像一扇敞开的门。”
另外一次他说道:“有什么办法?那些大人全是王公贵戚,而我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农村主教。”
他确实讨人厌,说话做事很怪。有一天晚上,在一个地位很高的同事的府上,他居然脱口讲出这样的话:“这样漂亮的座钟!这样华丽的地毯!这样漂亮的号服!这些东西一定烦人。我可不愿意让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终日冲我耳边嚷:有人在挨饿!有人在受冻!还有穷人!还有穷人!”
顺便说一句,仇视豪华的物品并不见得明智。这种仇视隐含对艺术的敌意。不过,对神职人员而言,除了显示身份和举行仪式之外,就不应该讲排场,那种习惯会暴露行善济贫未免徒有虚名。身为教士而养尊处优,就是倒行逆施。教士应当靠近穷人。要劳作就必然沾些尘土,而一个人日夜接触种种苦难、种种不幸、种种贫困,自身怎么可能毫无圣洁的清寒之色呢?能够想象一个人站在火堆旁边而不感到热吗?能够想象一个工人终日在冶炉旁干活,连一根头发也没有烧焦,连一个指甲也没有熏黑,脸上没有流下一滴汗,没有沾上一点炉灰吗?教士,尤其是主教,他的慈悲心怀的首要证据,就是清苦的生活。
自不待言,迪涅主教先生就是这样考虑的。
同样,我们也应当相信,在某些敏感点上,他不会附和那种所谓的“时代思潮”。他不大参与当时的神学争论,在牵涉教会和国家的问题上,他也讳莫如深。不过,有人若是真的打破砂锅问到底,就会看得出他倾向于罗马教派,而不大推崇法国教派。我们描写一个人而又不想隐讳,就不能不补充一句,他对逐渐失势的拿破仑的态度极为冷淡。从一八一三年开始,凡有抗议政府的行动,他不是参加就是赞成。拿破仑从厄尔巴岛卷土重来,经过本地区时,他也拒不迎驾。在“百日政变”期间,他还拒不指示本教区为皇帝做弥撒。
除了妹妹巴蒂丝汀小姐之外,他还有两个亲兄弟:一个是将军,另一个任过省督。他时常给他们写信。有一段时间,他对头一个兄弟口气严厉,因为在戛纳登陆那时候,那个当将军的兄弟在普罗旺斯地区是一方指挥官,率领一千两百名士卒追击皇帝,就好像有意放行。而当过省督的兄弟为人忠厚本分,回到巴黎在珠宝匣街隐居,他给这个兄弟写信的语气就亲热多了。
可见,卞福汝主教也有表示政见的时候,也有心酸的时候,也有阴云。一时情绪的阴影,还会掠过他这片只容永恒事物的温和而伟大的脑海。当然,这样一个人还是没有政治见解为好。请不要误会我们的意思,我们决不想把所谓的“政治见解”,混同于对进步的强烈渴望,混同于爱国的、民主的和人道的信念,而在当今时代,这种信念应该是任何慷慨心灵的底蕴。仅仅间接涉及本书内容的问题,在此就不深入讨论了。一言以蔽之,卞福汝主教如果不是保王派,在静穆的瞻仰中,他的目光如果一刻也没有走神儿,那就更加出色了。须知这种静穆的瞻仰能超越人间的风云变幻,清晰地望见真理、正义和慈善这三道纯洁之光闪耀。
上帝创造出卞福汝主教来,绝不是为了一种政治作用,尽管如此,卞福汝主教以人权和自由的名义所提出的抗议,他面对不可一世的拿破仑所采取的高傲的反对态度、甘冒风险而大义凛然的抵抗,这些我们既理解又赞赏。不过,抗拒一个逐渐失势的人,毕竟不如抗拒一个扶摇直上的人那么大快人心。我们只喜欢有危险的斗争。不管怎么说,只有最初投入战斗的人,才有权清理最后的战场。在政权如日中天的时候,谁没有百折不挠地控告,那么当政权日暮途穷的时候,他就应当缄口。只有揭发称王的胜者,才有权审判为囚的败者。至于我们,只能看着老天睁眼,降祸惩罚了。一八一二年开始解除我们的武装。到了一八一三年,一向噤若寒蝉的立法院,在国难当头之际,胆量陡增,居然大放厥词,那种行径只能令人气愤,而为之鼓掌就大错特错了。在一八一四年,那些元帅纷纷卖主求荣。参议院从一个泥塘跨进另一个泥塘,起初奉王子为神明,这时又大肆侮辱;还有那种狂热崇拜,随后又改弦更张,唾弃自己的偶像,凡此种种不堪入目,我们理应扭过头去。及至一八一五年,已有大灾大难降临的征兆,法兰西因感到祸患逼近而不寒而栗,张开臂膀等待拿破仑的滑铁卢也隐约可见了。当此之际,军队和人民痛苦地欢呼气数已尽的独裁者,就丝毫也不可笑了。姑且不论这个独裁者如何,但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和一个伟大的人,在深渊的边缘紧紧搂在一起,这其中的悲壮意味,像迪涅主教那样的心灵,也许不应当视而不见。
除此而外,在任何事情上,他都一贯仗义、率直、公道,既精明又谦和,总不失身份。他乐善好施,又善气迎人,而善气迎人也是一种行善。他是一名教士、一位智者,也是一个人。我们刚刚责备了他的政治见解,还准备相当严厉地评论这一点。不过我们也应当指出,他还是很宽容和平易近人的,而且比起我们这些在此议论的人来,也许更为宽容和平易近人。——且说市政厅有个门房,当初还是皇帝安置在那里的,他原是旧朝羽林军的下级军官,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荣获勋章,他像鹰那样是个坚定的波拿巴分子。这个可怜的家伙常常信口胡言,而根据当时的法律,那便是“叛逆言论”。自从皇帝的侧面像在荣誉团勋章上消失之后,他就不再穿“制服”了,如他所说,免得佩戴他的军功章。他虔诚地亲手将皇帝侧影像,从拿破仑授予他的十字章上取下来,这样就留下一个洞,而他不愿意用别的饰物代替。他常说:“我就是豁出去这条命,也不在我胸前挂上那三只癞蛤蟆!”他也明目张胆地嘲笑路易十八,说他是“扎着英国绑腿的老风湿!快拖着他的辫子滚到普鲁士去吧!”他十分得意,能把他最恨的两样东西——“普鲁士和英格兰”,在一句话里就骂出来。骂得痛快是痛快,可也丢了差使。他和妻子儿女流落街头,衣食无着。主教让人把他找来,口气温和地责备他几句,就任命他为教堂侍卫。
米里哀先生在他的教区里,是个名副其实的牧师,是大家的朋友。
在九年当中,卞福汝主教一贯行为圣洁,态度和蔼,结果使迪涅全城都洋溢着互敬互让的家庭式温和气氛。就连他对拿破仑的态度,也为老百姓所接受,仿佛默宥了。老百姓真是又善良又软弱的羊群,他们崇拜他们的皇帝,也热爱他们的主教。
十二 卞福汝主教的孤寂
将军周围总簇拥着一群年轻军官,同样,主教周围几乎也总有一帮小教士,即可爱的圣弗朗索瓦·德·萨勒所说的“黄口小儿教士”。哪一行都有追求者,围着功成名就的人。世间哪种势力无不拥有徒众,世间哪种荣华无不拥有幕宾。追求前程的人,总要缠着现时的赫赫显名。任何宗主国都有其参谋部,任何稍有影响的主教身边都会围着一群小修士。他们在主教府巡逻,维持秩序,小心伺候,以博得主教大人的一笑。能讨主教的欢心,就是进身台阶,有望当上副助祭。人总应当不断进取,而教会绝不会亏待神职人员的。
世上有人戴峨冠,教堂同样也有巍峨的法冠。得宠于朝廷的主教也同样富有,坐吃年息。他们老于世故,出入上流社会,不但懂得祈祷,也懂得祈求,不大讲究手段,促使全教会的人都来登门拜谒,充当教会和社交界之间的纽带,身为教士更像神父,身为主教更像教会大员。能接近他们都深感荣幸。他们利用自己的名望,向周围的人普施恩泽,把富足教区的肥缺、有丰厚俸禄的教职、主教代理的头衔、随军教士的职务和大教堂里的差事,都赏给趋奉的人和亲信,赏给善于讨得欢心的一帮年轻人,将来还要将这些人提拔为主教。他们本人升迁,就能带动卫星升天,真是整整一个太阳星系在运行。他们的光芒照得随从都红得发紫。他们一人发迹,随从都能得到油水。老板管辖的教区越大,宠信分掌的地盘也就越大。况且,还有罗马在。一名主教有机谋晋升为大主教,一名大主教有机谋晋升为红衣主教,就可能进而当上教皇选举团的秘书,就可能跻身于教会最高法庭,佩戴表明身份的绣黑十字架的白呢披带,当上陪审官,再进而成为教皇侍从,再进而成为教廷官员,只需跨一步,就能从大主教升为红衣主教,而从红衣主教到教皇,只要把红衣主教的选票集中烧毁的工夫就够了。凡是戴着圆帽的教士,都可以幻想戴上教皇的三重冠。如今,神父是唯一能照例成为国王的人,又是何等尊贵的国王!那是至高无上的国王。因此,一所神学院,是何等有效地培植野心的苗圃!多少见人就脸红的唱诗班的孩子,多少年轻的神父,头上都顶着佩莱特的奶罐!野心又多少容易化为使命,谁知道呢?也许诚心诚意,错而不觉还自迷其中!
卞福汝主教又朴实又穷困,与众不同,不属于头戴大法冠之列。这情况一目了然,他身边根本没有年轻教士。大家都知道,在巴黎“他吃不开”。没有一个年轻人想把自己的前程寄托在这个孤独的老人身上。没有任何发为幼苗的野心会如此愚蠢,会在他的荫庇下生长。他的那些议事司铎和副主教,全是和善的老头,跟他一样有些土气,和他一样困守在这个教区里,无路通往红衣主教的职位。他们很像他们的主教,唯有一点不同:他们是完事的人,他是完成的人。刚出神学院校门的青年,分到卞福汝主教手下任职,都明显感到不可能成长壮大,纷纷走门路尽快离开,投向艾克斯或欧什的大主教。因为,我们再重复一次,谁都想要发迹高升。陪伴一个过着清心寡欲生活的圣徒,是相当危险的。他可能把无可救药的穷困症传染给你,害得你腿关节僵硬,难以往前行进,总之,你不得不更加克制自己。有鉴于此,大家都逃避这种癞疥似的德行。这就是为什么卞福汝主教的周围冷冷清清。我们生活在阴暗的社会里。要飞黄腾达,这就是自上贯彻下来的慢性腐蚀教育。
顺便说一句,飞黄腾达,是一件相当丑恶的东西。它貌似才能,实为欺世盗名的冒牌货。在大众的眼里,成功和出人头地几乎是一码事。成功,这个才能的假象,有一个上当者:历史。唯独尤维纳利斯和塔西佗对此有微词。在当今时代,有一种几乎是正宗的哲学,到成功的门下甘为仆役,穿上成功的号服,卑躬屈膝地效命。飞黄腾达吧,这就是学说。风云得意就意味本事才干。你中了彩票,就被视为一个精明的人。谁得势谁就受人尊敬。生来命好,什么都不成问题。交上好运,其余的也就顺理成章了。只要万事亨通,就能身价百倍。除了反响要延续上百年的五六个重大例外,当今推崇的仅仅是短视。镀金即真金。谁撞上大运没关系,只要飞黄腾达就是好家伙。俗物犹如一个老那喀索斯,自我欣赏而又为俗物鼓掌。无论什么人,无论在什么方面,只要达到目的,就立刻赢得众人喝彩,被夸为旷世奇才,被誉为摩西、埃斯库勒斯、但丁、米开朗琪罗或者拿破仑。一个公证人摇身一变成议员;一个假高乃依写了一部假的《提里达特》;一名太监居然掌握整个后宫;一个从军的小市民偶尔打了一个划时代的大胜仗;一名药剂师发明了纸板鞋底,当成皮底鞋卖给桑布尔-默兹军队,挣了四十万利弗尔年金;一个货郎娶了高利贷,这一公一母生下七八百万;一名传教士因为摇唇鼓舌而当上主教;一个大户人家的总管退职时成为巨富,便被擢用为财政大臣。上述种种,世人都称作天才,如同说木斯克东的嘴脸非常俊美,克洛狄乌斯的仪表十分庄严。他们把烂泥塘中鸭子的爪印,和苍穹上的星辰混为一谈。
十三 他所信的
在宗教观念上,我们对迪涅主教先生无须探测。我们面对这样一颗心灵,只能油然而生敬佩。义人的良心凭其言语就应当相信。况且我们也认为,只要具备了某些品质,人就可能在不同的信仰中发展各种美德。
那么,他如何看待这种教条那种奥义呢?那些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只有接纳赤裸裸灵魂的坟墓才一清二楚。但是有一点我们能够肯定,信仰上碰到难题时,他从不采取口是心非的解决办法。钻石绝不可能腐烂。他是竭诚相信的。他常说:“相信天父。”而且,他行善所得的种种满足,既无愧于良心,又能喃喃说道:你和上帝同在。
我们认为应当指出的是,不妨说在他的信念之外,在他信念的界外,还存在极度的爱心。正因为如此,“因为深深爱过”,他才被那些“持重的人”“严肃的人”和“理智的人”看作是脆弱的。在这个可悲的世界上,私心都打着博雅的旗号,最喜欢卖弄“持重”“严肃”“理智”这类字眼。极度的爱心是什么呢?这是一种平静的善意,正如我们在前面指出的,他不仅爱及所有人,有时还爱及生物。他待人接物毫无鄙夷之态,对上帝的创造物一向宽容。任何人,甚至最善良的人,身上总是不自觉地存留一分对动物的狠毒,这也是许多教士所特有的,然而,迪涅主教却绝无这种心肠。他固然没有达到婆罗门教的那种境界,但似乎深思过《传道书》上的这句话:“谁知道动物的灵魂归宿何处?”外形的丑陋、本性的扭曲,都不会引起他的惶惑和气愤。他只是非常感慨,往往油然而生怜悯之心。他那沉思默想的神态,仿佛要超越表象,进一步探究生命的前因后果。还有时,他仿佛请求上帝减轻罪罚。他常以语言学家研读一本古籍的眼光,心平气和地观察自然界还存在的大量混乱现象。遐想中,他嘴里时常冒出怪诞的话。一天早晨,他在园子里散步,以为独自一个,没有瞧见跟在他身后的妹妹。他突然停下脚步,注视地上的什么东西。那是一只黑色大蜘蛛,毛乎乎的,样子很吓人。他妹妹听见他说:
“可怜的昆虫!这不是它的过错。”
这种好心肠近乎神圣的孩子话,有什么不可以讲的呢?就算幼稚吧,可是这种崇高的幼稚,正是圣弗朗索瓦·达西斯的马克-欧雷勒的所作所为。有一天,他怕踩死一只蚂蚁,还扭伤了脚腕子。
这位义人就是这样生活的。有几次,他就在园子里睡着了,那情景真是令人无限敬仰。
据说,在青年乃至壮年时期,卞福汝主教是个好冲动的、也许有点粗暴的人。他这种普施万物的仁慈,与其说是本性,不如说是一种伟大的信念在生活过程中,一个念头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点滴积淀而成的。须知滴水穿石,人心亦然。滴穿的洞不会消失,心中的积淀也磨灭不了。
我们好像已经说过,到了一八一五年,他有七十五岁了,但是看上去不像过六十岁的人。他个头儿不太高,身体有点肥胖。为了减肥,他喜欢走远路,而且步履矫健,脊背只是略显弯曲。我们举出这种细节,无意得出任何结论。格列高利十六世到了八十岁高龄,身子还挺得直直的,笑容可掬,但他仍不免是一个坏主教。卞福汝主教有一副人们所说的“英俊的相貌”,但是他为人十分和蔼可亲,就让人忽视了他的英俊相貌。
他交谈时,像孩子一样快活,我们已经说过,这是他的一种神采。别人在他身边,毫无拘束之感,就觉得他周身都释放着快乐。他的肌肤红润,满口洁白的牙齿完好无损。他的笑容十分明朗,显出一副坦荡而平易近人的神态。这种神态在一个青年身上,人见了就会说:这是个好小子。如果在一个老者身上,人见了就会说:这是个慈祥的老人。我们还记得,当年他给拿破仑的印象就是这样。初次见面给人的印象,的确像个慈祥的老人。然而,如果跟他一起待上几小时,只要稍稍留意他那若有所思的神态,慈祥的老人就会逐渐变样,呈现出一种难以描绘的威严之态。他那宽宽的严肃的额头,本来因白发苍苍就显得庄严,在沉思中就倍加庄严了。慈祥中显示出来的威严,并不妨碍慈祥继续发光。我们目睹一位含笑的天使缓缓张开翅膀,同时又笑容不敛,就会产生类似激动的心情。敬意,一种难以言传的敬意,逐渐侵入你的肌体,升到你的心田。你会感到面对一颗久经磨炼的、宽厚而坚强的灵魂,其思想无比宏大,因而只能是温柔的了。
正如我们看到的,祈祷,祭祀,施舍,安慰伤心的人,种植一块园地,广施友爱,节俭生活,热情接待,克己为人,保持信心,研究,工作,这些事充满了他生命的每一天。“充满”一词十分恰当,自不待言,主教的这一天非常充实,装满善良的念头、善良的言语和善良的行为。然而,到了夜晚,等两位妇人回房休息之后,他睡觉前如果由于天气寒冷或者下雨,未能到园子里待一两个小时,那么这一天还不算完整。仰望夜空的壮观景象,通过静思准备入睡,这对他来说,似乎成为一种仪式了。有时,夜已很深了,两位老妇人如果还未睡着,就能听见他走在小径上缓慢的脚步声。他在园子里,单独面对自己,聚精会神,心情平静,唯有崇拜之意。他对照内心的恬静和太空的静谧,在黑暗中感慨星斗可见的光辉和上帝不可见的光辉,心灵敞开接受从“未知”降落下来的思想。在这种时刻,夜间开放的鲜花奉献芳香,他也献上自己的心。这颗心在夜空的繁星中,就像点亮的一盏灯,忘情地放射光芒,融入整个大自然的辉光中。也许他本人也说不清思想里发生了什么,仅仅感到有什么东西从他体内飞升,又有什么东西降到他身上。灵魂的冥奥渊深和宇宙的冥奥渊深,两者神秘地交流。
他想到上帝的伟大和存在,想到无穷的未来这种奇异的神秘,也想到无穷的过去这种更为奇异的神秘,还想到他眼前朝各个方向延展的所有无限,但是并不想理解,只是观察这种不可理解的现象。他并不研究上帝,只觉得上帝光辉耀眼。他考虑原子的奇妙遇合赋予物质以形貌,确认并显示力量,在统一体中创造出个体,在空间创造出比例,在无限中创造出无穷数,并且通过光制造美。不断遇合又不断分解,这便是生和死。
他背靠衰朽的葡萄架,坐在一条木凳上,透过果木瘦枝曲蔓的暗影,仰望着繁星。这一角园地,被木棚仓房占据,草木少得可怜,但是对他来说,这已经十分宝贵而足够了。
这位老人还希求什么呢?他生活中极少闲暇,那一点闲暇时间,也是白天用来侍弄园子,夜晚用来静观冥想。园地虽然狭小,但是上有天空,不是足够用来崇拜上帝,轮番观赏他那最美妙的作品和最卓绝的作品吗?的确,这不是应有尽有,此外还渴求什么呢?小小的园地可供散步,无际的天空可供遐想。脚下可供培植和采摘,头上可供探究和思索。地上几朵鲜花,天空所有星辰。
十四 他所想的
最后说几句。
这种详细叙述的方式,尤其在我们所处的时代,如果用一个时髦的字眼来说,很可能把迪涅的这位主教描绘成“泛神论者”,还会让人相信,对他或褒或贬,他身上体现我们时代所特有的一种个人哲学。这类个人哲学思想,往往在孤独者的头脑里萌发,扎根长大,在那里取代宗教。我们要强调指出,凡是认识卞福汝主教的人,绝不会无端产生这种看法。指导这个人的是心灵,他的智慧是由心灵放射的光构成的。
毫无系统,却有许多善事。探赜索隐,往往令人迷惑。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费神去探求世界末日的情景。使徒可以勇往直前,而主教则必须谨慎从事。也许他有自知之明,不去过分探究应由大智大勇的人考虑的问题。奥秘的大门,能引起神圣的恐惧。那些幽暗的门大敞四开,然而却有一种声音,对你这生命的过客说:不要进去,闯进去就要大祸临头!而那些天才,可以说超越了教义,在抽象概念和纯思辨方面又沉到闻所未闻的深度,他们就向上帝提出自己的见解。他们的祈祷大胆地挑起争论,他们的崇拜也提出质疑。这里却是直截了当的宗教,对于试图往上攀登的人来说,则步步有惊险和责任。
人的遐思绝无止境,而且冒着危险,分析并深入探究自己想象的奇妙境界。由于类似反光的作用,几乎可以说,这种遐思也会令大自然炫目。我们周围的世界要反射,瞻仰者很可能也被瞻仰。不管怎样,大地上确实有些人——难道是人吗?——他们在梦想的幽邃视野中,清楚望见绝对存在者的高峻,在触目惊心的幻象中望见无极山峰。卞福汝主教根本不是这类人,他不是天才。他还颇为惧怕那些绝顶聪明的人,他们中间有几个大名鼎鼎,如斯威登堡和帕斯加尔,反被聪明所误,精神逐渐失常了。那种宏伟的梦想,当然有其精神上的功效,通过艰险的道路,就能接近理想的完美境界。然而,卞福汝主教却走了一条捷径:福音书。
卞福汝主教无意将自己的法衣弄出以利亚袍的纹褶,他不投射一线未来之光,却照亮黑暗世界的沧桑,也不想把事物的微光聚成火焰。他一点也没有先知的气味,一点也没有占星术士的气味。这颗质朴的心唯有爱,仅此而已。
说他把祈祷推向一种超乎常情的渴望,这是有可能的。然而,只有超常的爱,才可能做超常的祈祷。如果说离开经文的祈祷就是异端,那么,圣女泰蕾丝和圣徒哲罗姆全成为异端了。
他经常关心痛苦呻吟和奄奄待毙的人。在他看来,整个寰宇就是无边的病痛。他感到无处不在发烧,无处不按出痛苦的脉搏,但他并不想猜透这个谜,只是勉力包扎伤口。万物惨不忍睹的景象,在他身上激发一颗悲天悯人的心。他全部心思都用来寻求同情和安慰的最好办法,既为他自己,也为了启发别人。对这位世间少有的善良神父来说,一切生存物都是他力图安慰悲伤的永久的缘由。
多少人奋力挖掘黄金,而他则奋力挖掘怜悯。普天下的悲惨就是他的矿藏。随处可见的痛苦,无不是他行善的机会。“你们彼此相爱吧!”他说诚能如此,也就满足了,再也无所祈愿,这就是他的全部学说。那个以“哲学家”自诩,前边提过姓名的元老院元老,有一天对主教说:“瞧瞧这世上的情景吧!人人纷争,混战一场。谁最强大,谁就最聪明。你那句‘你们彼此相爱吧’,简直是蠢话。”——“嗯,”卞福汝主教并不同他争论,只答道,“如果这是蠢话,那么灵魂应当隐藏在里边,就像珍珠隐藏在牡蛎中那样。”他本人就隐藏在那句话里,在那里面生活,感到完全心满意足,将既诱人又骇人的那些重大问题、空而论道的那种不着边际的远景、形而上学的那种危岩绝壁全部弃之不顾。总而言之,命运、善与恶、生灵之间的争战、人的意识、动物若有所思的昏昧、死后的转世、坟墓所容纳的生存回顾、难以理解的移情——相继不断的爱移向今生今世的我,本质、实体、虚无和存在、灵魂、本性、自由、必然等等,所有那些深奥的焦点问题,都留给上帝的使徒和不信上帝的虚无论者。绝高遥深的问题,由人类智慧的大天使们去探索;万丈深渊,由卢克莱修、摩奴、圣保罗和但丁观望。他们的目光如雷电,凝神注视,仿佛要让星辰跃现在无限中。
卞福汝主教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他看到神秘问题的表象,并不想深究,也不推波助澜,以免扰乱自己的思想,只是在心灵里,对虚无缥缈的东西怀着深深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