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他们两人走进一间装修得豪华且优雅的餐厅。落座后，安德烈公爵用臂肘支撑着身子，思忖片刻，开口说道：“我的朋友，永远，永远都不要结婚。在你没有把你想做的事做完之前，在你还没有把她看清楚以前，千万不要结婚！不然会酿成大错的，搞到最后就无药可救了。”

皮埃尔把眼镜摘下来，胖胖的脸显得很和善，他很惊讶地望着自己的朋友。

“你可能还不明白。”他继续说下去，“如果是一个人，你可以努力去实现自己的目标，没有拘束，自由自在。可是，如若把你自己和女的捆在一起，你就会像个带上足枷的犯人，你将丧失一切自由。而你的梦想与才能就变成了累赘，你会遭受到懊悔的折磨，然后被晚宴、谎话、舞会、虚荣，和一些烦人的琐事束缚住……现在我就觉得我是一个废物了，一个只会空谈的人了，什么事都做不了的废物。”

“别开玩笑了。”皮埃尔说道，“您的前途是无量的，你善于沉着地应酬各种人，还有非凡的记忆力，知识渊博，尤其是善于工作、善于学习……”

“我不可救药了。”安德烈公爵固执地说，“算了，不说我了，谈谈你的情况吧。”

“嘿嘿，我有什么可说的呢？”皮埃尔说道，嘴角浮现一抹无忧无虑的微笑，“我不过是一个私生子罢了！”

安德烈公爵和善地看着他，目光友爱而温柔，却稍稍带着一丝优越感，“在我心中，你很难得，你是我们整个上流社会中的一个活跃分子。无拘无束，令人羡慕。你可以选择任何你想做的事，做什么都行。不过，有一点要记住：你不要再去阿纳托利-库拉金家了，不要再过这种生活。狂饮、赌博和女人，这一切……对你都不适合。”

“唉，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啊。”皮埃尔有点无奈地说，“那些法国女人……”

“我就搞不明白了。像样的女人——经常去库拉金家的那些女人，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其实，我老早就有这个念头了。”皮埃尔说道，他眼睛一亮，像是下定决心一样，“这种生活过久了，我对什么事都没了主意，也无法缜密思考事情……而且，我也没钱了……”

“你向我保证，别去了，行吗？”

“好！”

当皮埃尔与安德烈分开时，已经是深夜一点多钟。这个时节正是莫斯科白夜出现的时节。皮埃尔坐着马车，打算回家去。可是离家越近，他就越发觉得到家也不可能睡着，这样的夜根本不像夜，更像黄昏或早晨。街道上空无一人，辽阔寂寥。皮埃尔知道今晚肯定有一堆赌徒在阿纳托利-库拉金家里聚会，然后是照例的纵酒作乐。“真想到库拉金家去走一趟。”他心中想道，却立刻又想到他向安德烈公爵许下的诺言。

像所有优柔寡断的人一样，皮埃尔在美好的想象中一遍遍地软化自己的意志，最后他突然想到，自己许下的诺言其实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在他向安德烈公爵许下诺言之前，他曾向阿纳托利公爵许下到他家去串门的诺言。特别是当他想到，他明天有可能死掉，也有可能发生意外时，就更加觉得诺言不是那么重要了。没过多久，他便令马车夫掉转方向，去了库拉金家。

莫斯科，富有的罗斯托夫伯爵家中。一群女客正在闲说患重病的大富豪——别祖霍夫伯爵与他私生子皮埃尔的事。“我非常惋惜这可怜的伯爵。”一个女客人说道，“他的健康情况原已十分恶劣，现今又为儿女痛心，多可怜啊！”

“是怎么回事？”罗斯托夫伯爵夫人问道。

女客人说道：“皮埃尔与两个狐朋狗友，不知从什么地方弄到了一头狗熊，装进了马车，把它运送到一个妓女家去。警察跑来制止他们。他们抓住了警察分局局长，把他和狗熊背靠背地绑在一起，丢进了莫伊卡河里。狗熊在泅水，警察分局局长仰卧在狗熊背上。”

听到此事，太太们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个倒霉鬼救了出来。”女客人继续说下去，“皮埃尔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脑子也挺灵活。但是你看，结果外国的教育把他弄到这个地步。”

“您说这个年轻人很有钱？”罗斯托夫伯爵夫人随意地说道，“可他只是一个私生子嘛。”

这名女客叫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她夸张地说：“按理说，几个女儿是别祖霍夫的全部财产的直接继承人，但是他本人喜爱皮埃尔，让他受教育，还禀告国王……到底谁将会得到这一大笔财产，是皮埃尔呢，还是老伯爵的几位小姐？四万农奴和数百万财产呐！瓦西里公爵（他的妻子是老别祖霍夫的至亲）于昨日已经抵达莫斯科，有人对我说，他来的用意是实地视察。”

这时，忽然听见隔壁房里传来一群男女跑动的脚步声。一个十三岁的女孩跑进房里来，用那短短的纱裙盖住一件什么东西，在房间中停了下来。与此同时，一个英俊的大学生、一个近卫军军官、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和一个身穿儿童短上衣的面颊粉红的男孩都跑过来了。

第一个跑进来的小姑娘，有一双黑眼睛，大大的嘴巴，不算太漂亮，却很活泼。由于跑得快她的背带滑了下来，露出一个稚嫩的小肩膀，乌黑明亮的头发披在身后，手臂光滑纤细，腿上穿着一条钩花裤子，脚上穿着没有鞋带的矮皮靴。她走到了母亲近旁，不顾母亲的呵斥把脸儿藏在母亲的怀中，边笑边从衣裙下面掏出一个洋娃娃，“看见没？……洋娃娃……咪咪……大家看见没。”

女孩的话若得女客们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娜塔莎，带上你这个小玩意去别处玩吧！”伯爵夫人说道，假装生气地将女儿推到一边去，又对女客说，这是我的小女儿，娜塔莎。”

“可人儿，告诉我。”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把脸转向娜塔莎，“这个咪咪是什么？女儿吗？”

娜塔莎不喜欢女客人用这种对待儿童的口气和她说话，她一言不答，不悦地看了女客人一眼。刚才跑进来的年轻人还有：军官鲍里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夫人的儿子；大学生尼古拉——罗斯托夫伯爵的长男；索尼娅——伯爵的一个现年十五岁的外甥女；小彼得鲁沙——伯爵的幼子。

他们都在客厅里坐下了。两个年轻人，大学生和军官，从童年时代起就是朋友，同龄而且相貌英俊。鲍里斯头发浅黄色，身材魁梧，他的脸宁静而清秀。尼古拉身材不太高，一头鬈发，面部表情坦率。尼古拉平时不太爱说话，头脑不如鲍里斯转得快。见到这些长辈之后，鲍里斯就娓娓讲起了娜塔莎洋娃娃咪咪的故事，说它几年前还是个小姑娘，当时它的鼻孔还没有裂，头顶也未现出裂痕……鲍里斯说话的同时不由朝娜塔莎望了一眼。娜塔莎转过脸去不理睬他，看了看正在一旁偷笑得浑身发抖的小弟弟彼佳，她再也忍不住了，一跃而起，迈开大步，飞奔出客厅。

讲完故事之后，鲍里斯悄悄地站起来，去找娜塔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