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事发之后，安德烈无疑是最大的受害者。但他没有去质问娜塔莎，因为他觉得见上她一面就是令人羞耻的事。不过，有一件事他必须去做，那就是找到阿纳托利，来一场可以洗刷他耻辱与愤怒的决斗。

当他抵达彼得堡后，却打听到阿纳托利不在那个地方。皮埃尔事先告知他，阿纳托利已经随从陆军前往摩尔达维亚部队去了。恰巧，安德烈公爵在彼得堡遇见那位对他素有好感的领导库图佐夫将军，库图佐夫将军建议安德烈公爵和他一同前往摩尔达维亚部队。他果断地答应了，然而在摩尔达维亚部队中他亦未能遇见阿纳托利，他在安德烈公爵抵达后不久又回俄国去了。

娜塔莎得病了，病得很严重。她病得都使人不愿去想她之前做过多少错事，她不吃不睡，一天天消瘦下去，常常咳嗽，总是委靡不振。医生们说这是很危险的事，建议家人带她回乡下，那里空气新鲜，有利于她恢复健康。

随着时间的推移，娜塔莎有了恢复的迹象，只是她的生活蒙上了悲伤。当痛苦变成往事的时候，她的身体逐渐好了起来。她接下来的日子是平静的，但一点都不快活。她不仅回避了所有令人愉快的事，如舞会、歌剧、聚会、滑冰，也不再唱歌，每当她想独自一个人唱歌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掉下悔恨的眼泪。她为她那消逝的纯洁时光流泪，她恨自己亲手毁掉了原本可以很幸福的青春生活。她不想再卖弄姿色，现在在她眼中，再英俊的男人都成了小丑。她的内心禁止她有任何快乐，以前那个幸福少女已经不再了。

她避开所有家人，只与十五岁的弟弟彼佳在一起时才能感到轻松些。她几乎足不出户，来她家作客的人中只有皮埃尔一个人能使她开心，没有人能比他待她更温存、更小心、更严肃的了。她在不知不觉中感受着这种温柔体贴，以此得到一点儿欢愉。可是她并不感谢他的温存。她觉得皮埃尔做任何好事都不费力，好像皮埃尔是那样自然地善待所有的人，他的善良并没有任何付出。有时，娜塔莎能看出皮埃尔在她面前局促不安、不自然，特别是当他害怕在谈话中提起什么会引起娜塔莎难堪的回忆时。她发现了这点，并认为这是由于他善良的禀性。

娜塔莎刚病倒的那段时间里，他因激动曾说过如果他是自由的，他会跪下来向她求爱的话，从那之后，皮埃尔再也没有对她倾诉过任何感情。他的话在她看来显然是用于安慰她的，就像大人安慰哭泣的小孩那样。其实早在安德烈公爵之前，皮埃尔就被快乐开朗的娜塔莎迷住了，只是他那时已经娶了丢尽他脸面的海伦，而且他的长相也配不上她。他只能把内心的感情隐藏起来，同时希望向她求婚的好友安德烈能给她幸福，却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

一场浩荡的战役正在逐渐逼近。拿破仑率领的法军长驱直入，直向莫斯科袭来。安德烈公爵庄园的所在地童山，在斯摩棱斯克背后六十俄里，离莫斯科大道只有三俄里。此时，斯摩棱斯克被放弃了，一星期之后童山将被敌人所占领。部队离开时，曾多次派人前去接老公爵一家离开，去莫斯科。

但是，执拗的老公爵并未离开，反而是下令从各乡召集民兵并把他们都武装起来，同时又给总司令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自己已决定留下来保卫童山并坚持到底。决定之后，老公爵身着全副戎装去见总司令。四轮马车已经准备停当。玛丽亚公爵小姐看见他身着戎装，佩戴着全部勋章，从屋内走出来，到花园中去检阅已经武装起来的农夫和家奴。玛丽亚公爵小姐坐在窗户旁边，倾听着从花园里传来的他的声音。这时，从林荫道上跑出来几个惊慌失色的人。

玛丽亚公爵小姐跑出门外，穿过花径，跑到林荫道上。迎面跑来的是一群民兵和家奴，他们搀扶着刚才还精神抖擞，现在却不断抽搐的老公爵。玛丽亚公爵小姐飞快地跑了过去，此时老公爵的脸上已经没有平日里的那种倔强和威严，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扭曲的软弱的表情。

老公爵看到女儿跑过来，他动了一下他那虚弱的嘴唇，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没人知道他想说什么。大家手忙脚乱地将他抬回他的房间。

没过多久，医生就来了，他替老公爵放了血，然后转脸告诉大家，他得的是中风，现在右半身已经瘫痪。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位一向身体健壮的俄国最老的将军，在首都沦陷的前夕离开了人间。此时，法军已开过斯摩棱斯克，离莫斯科只剩一百二十俄里了，但是俄军仍不交战，拿破仑意气风发，下令继续进军莫斯科。

安葬好父亲后，玛丽亚公爵小姐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许任何人进来。尽管此时，已经是兵临城下，她却已经浑浑噩噩，哪都不想去，只独自一人品尝着前所未有的悲痛。几日后，她才突然意识到，她还要好好照顾哥哥的儿子，还要等哥哥回来，还要好好活下去。她刚想离开的时候，那些平日里被她家管着的村民却暴动了，他们放走了她的马，同时将她困在庄园中，不许她离开。

这天，军官尼古拉带着几个随从路经童山。他并不知道命运将指引着他见到玛丽亚公爵小姐，但他听说过曾和自己妹妹订过婚的安德烈公爵有个叫玛丽亚的妹妹。

“谢天谢地，上天终于派人来救助我们了。”尼古拉经过安德烈公爵庄园的时候，突然被一群仆人围住。当仆人们把他引见给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时候，她正慌张失措，浑身无力地坐在大厅里。她不明白他是什么人，是来干什么的，会对她怎么样。她只能从他的脸型和形态上认出他是她那个阶层的人，她用她那深沉且明亮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说起话来断断续续，身体不停地颤抖。

尼古拉却突然觉得这样的相遇很浪漫：一个孤立无助的悲伤的姑娘，陷入一群粗鲁的暴民包围之中，不知道该怎么办，而命运却把他指引到她面前。尼古拉静静地看着她，听她倾诉，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她模样和神态是多么善良温顺啊！”在她怯生生说话的时候，他看着她暗想。

当她讲到他父亲下葬的时候，她微微抬起头惊慌地看着他，怕他以为她是故意博取他的同情。没想到，他的眼里竟然含着泪水。她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是那么明亮，看着她并不美丽的面容，眼中充满了英雄气概。

“公爵小姐，能为您效劳，我将感到非常荣幸。”尼古拉站起来说道，“您现在就可以动身，那些暴民交给我解决好了。”

他恭敬地向她鞠了一躬，然后走向门口。他用谦恭有礼的态度告诉她，他很高兴能认识她，但他绝不会趁她悲伤的时候接触她。

玛丽亚公爵小姐懂得也很欣赏他的态度，“非常，非常感谢您！不过，这只是一场误会，希望您不要惩罚那些朴实的村民。”

两小时后，几辆大车停在玛丽亚公爵小姐家的庭院中。那些被尼古拉捉来的农民充当起了搬运工，正努力地为她搬运家具。

尼古拉不愿厚着脸皮去结交公爵小姐，他没有去见她，只是在村口等待她们出来。等到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车辆从宅院里出来时，他骑上马，一直把她送了十二俄里。在即将分别时，他恭敬地与她告别，并第一亲吻了她的手背。

“请您不要这么说。”尼古拉拒绝了公爵小姐的感谢，他的脸微微泛红，“这是任何一名士兵的责任，而且教训那些散乱愚昧的村民也不是什么难事……嗯，能够有机会认识您，是我莫大的荣幸。再见了，公爵小姐，希望我们还能够见面。”

她用她充满温柔的眼睛感激地看着他，如果他不及时出现，她很有可能会丧生在村民或法军的炮火中。而他却对此毫不在意，不仅如此，之前她讲述自己不幸遭遇的时候，他那善良正直的眼睛竟然充满了泪水。与他告别之后，他的样貌总是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她独自一个人坐在马车车厢里，含着泪水，突然出现一个看似荒诞的念头，她会不会是爱上他了？

前往莫斯科的途中，玛丽亚不止一次将身子探出车窗外，从表情上看不出悲喜，只知道她是在渴望见到什么。

“就算是爱上他，那又怎么样？”玛丽亚公爵小姐想着，就算她知道像他那样英俊的军官是永远不会爱上她这样相貌平凡的人。但她仍旧安慰自己道，“这事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就算是生命结束的最后时刻，我也不会告诉别人，能够偷偷爱上这样的人，我不后悔。”

整个路上她都在回忆他的眼神、相貌、表情，以及说话的方式。在这种混乱悲伤的时刻，他的出现给了她极大的安慰以及罕见的幸福感。

玛丽亚公爵小姐也给尼古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当想到她，他就会莫名的开心。当战友们戏谑地聊到他在童山的遭遇时，都说他找到了俄罗斯最富有的未婚女士。尼古拉听到，顿时怒了，他所中意的并非是她家巨大的财富，而是她温和的性情和良好的教养，以及善良的内心。对他来说，他无法想象自己将会娶到一个比玛丽亚公爵小姐更合适的妻子。而且，如果能和她结婚，他的父母都会很高兴，他也一定会使公爵小姐幸福。

但是，索尼娅又怎么办？他们曾经可是发下了誓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