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一八○五年七月，皇后的心腹女官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客厅渐渐挤满了来宾。

彼得堡的有名望的显贵多数都来赴会了。有瓦西里公爵和他的美丽的女儿海伦，还有年轻的、身材矮小、已经怀孕的博尔孔斯卡娅夫人，瓦西里公爵的儿子伊波利特以及他所举荐的莫特马尔，此外，前来赴会的还有莫里约神父等人。

这时，一个叫皮埃尔的个头高大微显肥胖的年轻人走进来了。他头发很短，戴着眼镜，穿着一条流行的浅色裤子，那衣领高高立起，外面穿着棕色燕尾服。他就是目前莫斯科大富豪别祖霍夫伯爵的私生子。他至今没有工作过，刚从外国学习归来，第一次出现在社交场合上。他的表情惶恐却带着机灵和畏怯，对于在外国受过教育的他来说，此刻就像个置身于玩具商店的孩童，新奇又笨拙，想参加每一场深奥的谈论会。

没过多久，又有一个来宾走进了客厅。这位新客就是年轻的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矮小的公爵夫人的丈夫。他吻了一下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手，随后眯起眼睛，向众人环顾一遭，露出孤傲的表情。

“公爵，您会去打仗？”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

“库图佐夫将军要我做他的副官。”博尔孔斯基说道。

“您的夫人呢？”

“我会把她送回农村。”

“您觉得应该从我身边夺走你美丽的夫人吗？”安德烈没有回答，勉强笑一下，四处看了看，当他发现皮埃尔时，不禁流露出意外和愉快的微笑。

“就知道您会来。”皮埃尔走过来说，“一会一起吃顿饭？”

“不，不行。”安德烈公爵笑着握住他的手拒绝道。这时，瓦西里公爵走过来一把抓住皮埃尔的手，把脸转过来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请您教导教导这个浑球吧。”他说道，“他在我家中玩了一个月，我头一次在交际场所碰见他了。一个青年不懂社交，那将是一件多糟糕的事啊！”

安娜-帕夫洛夫娜微微一笑，答应接待皮埃尔，她知道瓦西里公爵是皮埃尔的父系的亲戚。可她刚一不留神，皮埃尔就跑到人群中高谈阔论了。皮埃尔说道：“我觉拿破仑不怕独自一人承担责任，执意处死皇室大臣，是一件非常伟大的事，他精神坚毅令人佩服。”

“天哪，我的天哪！”安娜-帕夫洛夫娜以低沉而可怖的嗓音说道。

“皮埃尔先生，您把谋杀看成是伟大？”矮小的安德烈公爵夫人微笑着说。

“嗬！嗬！”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冷笑。

“好得很！”一位老公爵边用手掌敲打着膝头，边哂笑道。皮埃尔心情激动地瞅了瞅众人，接着毫无顾忌地继续说下去，“我这么说，是因为波旁王朝没有躲避革命，使人民处于无政府状态，唯独拿破仑摒除了革命的弊病，保存了一切美好的事物——公民平等和言论出版自由，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赢得了大权。”

“是的，假如他在夺取政权之后，不滥用权力，大肆屠杀，而把它交给合法的君王。”旁边的一个人说道，“那么，我就会把他称为一位伟人。”

“我亲爱的皮埃尔先生。”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他随意处死大臣，未开庭审判、没有证据就杀了他，您觉得这样对？”

“他杀了那么多非洲俘虏，太可怕了！”安德烈公爵夫人耸耸肩膀说道。皮埃尔不晓得应该向谁回答才对，他朝大伙儿扫了一眼，脸上露出了一阵幼稚、慈善、还有点傻气的微笑。

“你应该回答谁呢？”安德烈公爵说着走了过来，“我们必须分清什么是私人行为，什么是统帅或皇帝的行为，他们做事如果能给大众带来好处，我觉得就无可厚非。”

“对，对，我也这么认为。”皮埃尔说道。有人出来解围，令他很开心。

“不可否认。”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下去，“从拿破仑在阿尔科拉桥上的行为来说，他是一位伟人，从他在雅法医院向鼠疫患者伸出援助之手这点来说，他也是一位伟人，但是……他有一些别的行为，却令人难以辩解。”说完，安德烈公爵向妻子做了个手势，打算离开。皮埃尔知道自己在这里并不受欢迎，也跟着他们离开了。

到了安德烈家之后，皮埃尔像回到自家一样，走进安德烈公爵的书斋，从书架上随便拿起一本书，躺到沙发上，打开书读了起来。

“你的那位舍列尔小姐怎么样？听说她病倒了？”安德烈公爵搓搓着手走进书斋说。皮埃尔把整个身子翻了过来，将神采奕奕的脸孔转向安德烈公爵，露出微笑，挥了挥手，表示不想谈此事。

“好吧，咱们就说点别的。您想要做一名近卫重骑士兵，还是一名外交官？”安德烈公爵转开话题说。

“不知道啊，这两样我都不喜欢。”

“可您总得有个主意吧？你父亲在期望呢。”

皮埃尔从十岁便被送到国外读书，直到他二十岁时才重新回到莫斯科。他父亲——老别祖霍夫在莫斯科对他说：“你到彼得堡去吧，游玩一圈，顺便选个职务，做什么我都支持。这是一封写给瓦西里公爵的信，这是给你用的钱。到时候你想做什么就告诉我，我会在各个方面助你一臂之力。”

来到彼得堡之后，皮埃尔闲逛了三个月，一事无成。见安德烈公爵和他谈职务的事，皮埃尔揩了一下额头上的汗。

“刚才晚会上我看见一个共济会会员。”皮埃尔故意岔开话题。

“别胡扯了。”安德烈公爵皱着眉头说，“咱们好好谈点正经事吧，你想当骑兵近卫军吗？”

“不。嗯……我脑海中想到一件事，要和您谈谈才好。目前这一场战争，是反对拿破仑的战争。假如这是一场争取自由的战争，而我去当一名士兵，去帮助美国和奥地利反对世界上一个最伟大的人……这就难办了。”安德烈公爵对皮埃尔这种幼稚的话只是耸耸肩膀而已。他做出一副对这种傻话无法回答的神态，诚然，对这种幼稚的问题，真难以作出回答。

这时，安德烈公爵夫人从隔壁房间走出来，烦恼地说：“我不明白，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男人非要去打仗？为什么我们女人却什么都不需要，只想安分地生活？呵，皮埃尔先生你说说？我总把一切都说给他听：他现在有一个让人羡慕的职位。大家都认识他，也很赏识他。他到哪都会受到欢迎。您也知道，国王曾经很慈善地和他谈过话呢，对他很器重。可您说他为什么老是想着战争呢？”

皮埃尔望了望安德烈公爵，发现他的朋友不喜欢这次谈话，便一言不答。

“今天他想把这些宝贵的东西全部抛弃……安德烈，你知道吗？”她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打着寒战，小声地说，“太可怕了，我觉得太可怕了！”

丈夫望着她，流露出反感的神态，用质疑的音调说：“丽莎，你害怕什么？我无法理解。”

“这是什么事！男人都那么自私，都是利己主义者！你自己厌倦了这种平淡的生活，想要更多的荣誉，却把我抛弃了，还把我一个人送到乡下去！”

“去跟我父亲和妹妹在一起，他们会对你很好。”安德烈公爵低声说道。

“可在那儿我身边没有一个朋友，孑然一人，我怎么会不怕？”她埋怨道，小嘴唇翘了起来，像只小松鼠一样。她想用自己怀孕的事留住安德烈，但皮埃尔在，令她羞于出口。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安德烈公爵目不转睛地看着妻子，慢条斯理地说道。

公爵夫人涨红了脸，失望地挥动双手：“安德烈，你……你变得冷漠了。”

“你的医生吩咐你要多休息。”安德烈公爵说道，“快回去睡吧。”

公爵夫人不发一言，小嘴唇战栗起来；安德烈公爵站起来，耸耸肩，走开了。待夫人离开后，安德烈叹一口气，对皮埃尔说道：“我们去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