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首相
维衡 著
历史小说
类型- 2018.10.16 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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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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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珊娘意有所托
来到紫阳道观,刚进山门,守门的小道士告知高拱,邵大侠进城会友去了,回不回来、何时回来,都说不好。
高拱踌躇良久,还是进了道观。他决计会一会珊娘,让她把他的想法转达给邵方也好。
“老爷,俺……”走到“怡园”门前,高福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旁边的一间茶室,笑嘻嘻地走开了。
高拱白了他一眼,也未阻止,只好亲自叩门。
“呀!是先生?”开门的正是珊娘,看到站在门外的高拱,不禁又惊又喜,还多了分羞涩,脸颊顿时变得绯红。
“邵、邵大侠,在吗?”高拱手足无措,只好以明知故问来掩饰。
“嗯,陈家大爷邀义父进城去了。”珊娘答,见高拱直直地站在门外,珊娘抿嘴笑了笑,“先生,请进来呀!”
“喔……,也罢!”高拱像下了颇大决心似的,边说边大步跨进院中,“说与珊娘听也好,就烦请珊娘转达吧!”又像想起了什么,“珊娘适才说甚,义父?邵大侠是珊娘的义父?”
“对的呀!”珊娘见高拱进院后又站住了,禁不住嘻嘻笑道,“先生,此院中只奴家一人,先生不必如此紧张,随奴家进屋好吧?”
“喔,也罢!”高拱鼓足勇气,便随珊娘往屋里走,就在珊娘撩裙跨过门槛的瞬间,高拱突然发现,珊娘竟是天足——未曾裹过脚!
“喔呀,怪哉!”高拱心里暗忖,“不是风尘女子已可断定,但若说是大家闺秀,焉能留天足?”
“先生,进内室,还是……”珊娘羞涩地问。
高拱尚未缓过神儿来,一脸狐疑,并未听清楚珊娘所说,也就未答语。珊娘以为高拱不好意思明确表态,羞怯地娇声道:“先生,随奴家来吧!”说着,就向内室走去。
高拱连连摆手:“不……不……不!”说着,一步跨到花厅的一把座椅前,蓦地坐上去,心怦怦直跳,一时气短,“就、就在此……在此说话。”
珊娘愣了一下,低着头,良久才说:“那么先生稍候,奴家去给先生煮茶,吩咐预备酒食。”
高拱又摆手:“不必了,不必了!”
“慢待先生,奴家心里会不安的呀。”珊娘撒娇道。
高拱一笑:“呵呵,珊娘客气了,”他坐直了身子,指了指左前方一把椅子,郑重道:“珊娘,快请坐下,我有话问你。”
“呀!”珊娘故意惊叫道,“先生如此严肃,珊娘怕呢!”
高拱欠了欠身,问:“珊娘,你的身世,能不能说来一听?”
珊娘点点头,语调低沉,向高拱讲述了她的身世。
高拱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珊娘竟然是十六年前自杀的浙江巡抚朱纨的女儿!
十七年前,朱纨巡抚浙江指挥剿除倭患时,捣毁了双屿岛,岛上最大的海盗团伙头目许栋被击毙。许栋是南直隶徽州人,靠海上走私致富。他有一个女儿,貌若天仙、知书达理,到了该出嫁的年龄,许栋命家在绍兴的谋士,悄悄带她到了绍兴,为她编造了一个家世,托保山为她做媒。到了绍兴,尚未为她觅得佳偶,双屿岛之战爆发,许栋一家被灭门,唯独遗下这个女儿。绍兴知府得到线索,把她搜寻到了,为讨好朱纨,隐瞒她的出身,送给朱纨作外室,生下一女。不料,此女出生几天后,尚未与生父谋面,朱纨就被弹劾而下狱,随后自杀身亡。许栋之女这时方知自己家里已遭灭门,为纪念亡父,以海中珊瑚的珊字为女儿取名,这就是珊娘。
珊娘母女孤苦无助之际,与海商多有交通的邵方,在双屿岛之战后到处寻访阵亡海商遗属,访得许栋尚有一女,遂四处探寻,终于在杭州找到了她们,将她们接到丹阳抚养。
“这个秘密,唯有奴家和义父两人晓得。”珊娘说,“今日说与先生闻之。奴家私愿,这个秘密永远只有三人知晓,永远!”
高拱对珊娘的传奇身世喟叹不已,闻珊娘此言,点头道:“珊娘尽可放心。”
“奴家自朦胧懂事起,就发誓要报仇!”珊娘流着泪说,她撩起裙裾,抬了抬脚,晃了晃:“先生请看。”
高拱此前已观察到了,他并没有吃惊,只是急于知道原委。
“留此天足,皆为报仇!”珊娘苦笑,故意问,“可是,先生,奴家的仇家是谁呀?”
这一问,高拱还真不知作何回答。
若从母系说,珊娘的外祖父一家遭灭门之灾,仇家自是指挥剿倭的巡抚朱纨,可朱纨是珊娘的生父;若从父系说,表面上看,导致朱纨被捕自杀的是言官的弹劾,实际上另有隐情。朱纨在浙江忠实执行海禁国策,双屿岛之战后,他不惜捣毁岛上一切设施,致大批海贼逃到福建,朱纨又一路追杀。他还严厉打击走私,抓捕近百人公开处斩。朱纨的做法等于向浙闽沿海的绅商宣战,一举断了沿海百姓的财路甚至生路,沿海百姓无不对他恨之入骨。岂止是绅商、百姓,浙闽的官员也从走私中获取大量好处,他们并不希望看到海禁国策得到严厉执行,故而对朱纨的做法十分反感。于是,与浙闽商场、官场有联系的言官们便出面弹劾朱纨“滥杀无辜,草菅人命”,一时众议汹汹,皇上也不得不下令逮朱纨入京下狱。朱纨哀叹,若自己不自杀,浙闽绅商也会杀他,遂自我了断。如此看来,杀死朱纨的,正是那些要为朱纨所杀之海商报仇的人。
珊娘仰脸望着高拱,道:“奴家后来才慢慢明白过来,奴家的仇人,只有一个…”
“是谁?”高拱盯着珊娘问。
“它的名字叫……”珊娘刻意停顿了一下,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海——禁!”
“喔……”高拱沉吟着,暗忖:难怪珊娘不惜以身相许,吁请解除海禁呢!
“呀……!”珊娘如梦方醒般叫了一声,“奴家真是太傻了,尽和先生说些如此沉重的话题,先生定是烦了呢!”说着,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奴家给先生唱曲南戏吧!”
南戏,是江南戏曲的统称,有昆腔、海盐腔、弋阳腔、余姚腔,近来昆腔有脱颖而出之势。时下江南市面繁荣,听戏成为时尚,养戏班子的绅商不在少数。在京城的官场,听戏,也成了最时尚的消遣。
高拱虽非江南人,但礼部主管教化,对戏曲也是多有了解的。
“珊娘会唱南戏?”高拱惊喜地问。
珊娘甜甜一笑:“是的呀,听多了,学唱几句,奴家只比鹦鹉强那么一点点。”说着,伸出小拇指,用大拇指在指头尖上掐了掐。
虽然听戏是士林时尚,高拱却并不热衷,他更愿意和珊娘交谈下去,遂“呵呵”一笑,说:“珊娘先请坐,可否知会一二,你是何处学的南戏?”
珊娘坐下来,神情黯然地说:“奴家母亲五年前弃世,义父即是奴家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喔呀!珊娘可怜呢!”高拱感叹道。
“又让先生如此沉重了,”珊娘调皮一笑,“先生相信吗?家母故去后,奴家就女扮男装,随义父游走南北。”
“女扮男装?”高拱好奇地说,“好一个美姿容的少年郎啊!”
“唉,女儿家嘛,怎能出头露面?只好扮成男子啦!”珊娘晃晃脑袋说,“苏州离丹阳不远,是奴家随义父常去的地方。苏州写戏的人很多的呀,有一个叫梁辰鱼的先生,”说着,珊娘兴奋地比画起来,“他身长八尺,声如金石。哎呀,真是了不得的名士呀!”
梁辰鱼这个名字,高拱是知道的。此人生于官宦之家,本人却不务本业,中秀才后就拒赴科场,风流自赏,放荡不羁,着红衣、拥美女,挟弹飞丝、骑行山石。此人好任侠、喜音乐,热衷招徕四方奇杰之彦,邵方与他结交,再正常不过。人称梁辰鱼入媚其妻、出傲王侯,以替游闲公子、富商巨贾写些寻花问柳的助兴之作讨生活,有时还亲自登场唱曲,以博取主人和妓女们的欢心。他写的《红线女》《红
绡记》《浣纱记》,大受梨园子弟欢迎,纷纷演唱。梁辰鱼的戏多以少女为主角,红线女、西施在他的笔下都是胸怀大志的女英雄。在他最负盛名的《浣纱记》一剧中,西施就是个一心报国的女英雄,越王、范蠡都对她膜拜,失身之后仍足以和范蠡相配,这显然是对名教中男尊女卑之训的反叛。也难怪珊娘提到梁辰鱼的名字,语气中满是倾慕之意。不过,也有人对梁辰鱼大为不满,南京的言官曾上疏,说梁辰鱼在歌妓宴席上为富商作曲,现场就要富商支付银子,令斯文扫地!更有甚者,他在《浣纱记》中嘲笑万世师表孔圣人,简直目无名教、离经叛道!若衡之祖制,梁辰鱼有杀头之罪,要求礼部应严教化、整饬士风。在高拱心目中,当务之急是整饬官风,革除官场积习,是以对言官的论奏也就朦胧题覆,不了了之。
见高拱陷入沉思,珊娘又站起身,畅快地说:“奴家就给先生唱昆曲吧!”
高拱点头。
昆曲,本是昆山、太仓一带的民间小调,只供清唱用。梁辰鱼对其加以改进,将昆曲与文人创作的传奇相结合,遂成为时下南戏的主流,但依然是南戏中最适合清唱的。
珊娘清了清嗓子,报了曲名《天下乐》,便唱了起来:
想四海分崩白骨枯,萧疏短剑孤。拟何年尽将贼子诛!笑荆轲西走秦,羡专诸东入吴。那时节方显女娘行的心性卤。
高拱时而闭目静听,时而含笑望着珊娘,心里满是愉悦。
唱完《天下乐》,见高拱脸上堆满笑意,珊娘主动说,“嗯,再给先生唱一曲吧,这曲叫《寄生草》。”
主公,你道我红线呵!身材小,我可也胆气粗。晓蛮夷已撰定川西喻,苦流离已草就河东赋,救饥荒已拟上关西疏。主公,你怎能勾柝声沉月中、无犬吠千村?你看尚兀自剑光寒星边、有骑飞三辅。
高拱虽然不懂南戏,珊娘唱的戏词他也没完全听明白,但还是感到很陶醉。待珊娘唱完了,他才醒悟过来,说:“珊娘,你把戏词给我说说。嗯,就说《寄生草》这曲的词。”
珊娘近乎一字一顿地念了两句,高拱侧耳细听,还是不能完全明白,要么就是要珊娘再重复一遍,要么就问是哪个字。珊娘走到高拱面前,说:“先生,请把手伸出来。”
“这……”高拱踌躇着,看看室内无人,狠狠心,伸出了手。
珊娘把高拱的手翻转到手心向上,用自己的手托住,念一字,就在他手心上写一字。
珊娘身上的香气把高拱笼罩了,珊娘纤指在他手心里的移动让他麻酥酥的,禁不住轻轻打了一个激灵。他不敢继续下去,忙把手缩回来:“喔,珊娘,我已明白了,你唱的这出戏叫《红线女》。”
“是的呀,就是梁辰鱼先生的昆曲《红线女》。”珊娘歪着头说。
高拱坐直了身子,又示意珊娘坐回去,让自己镇静了片刻,开口说:“这出戏说的是,红线女为解救潞州节度使薛嵩的危难,星夜飞到薛嵩的对头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的内寝盗取黄金盒,然后差人送回,示意田承嗣,取他的首级易如反掌。这出《红线女》表现的是弱女子同样能办大事、同样有非凡的本事。这,是珊娘的夫子自……不,女娘自道吧?”
珊娘并不回答,而是怅然若失地说:“可是,红线女事成之后出家修道了。这,或许就是如先生所说同样能办大事、同样有非凡本事的女子的命运吧!”
高拱似有所悟:珊娘并不是为唱曲而唱曲,她是意有所托的。可是,该怎么办呢?他突然纠结起来。